給以弗所教會的信
  你也能忍耐,曾為我的名勞苦,並不乏倦。
  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責備你,就是你把起初的愛心離棄了。
  所以,應當回想你是從哪裏墜落的,並要悔改,行起初所行的事。你若不悔改,我就臨到你那裏,把你的燈臺從原處挪去。
  《聖經.啟示錄.二章三至五節》

  在入圍「第五屆皇冠大眾小說獎」決選後,我發表了一篇得獎感言,大致上是敘述我的入圍是「網路文學的成功」……但同時,我也憂心地指出目前網路創作環境是:「一個像高譚市一樣灰暗的地方,一個讓人灰心到了極點的創作環境,一個滿是漫不經心、嘻哈吵鬧文藝美少女、少男的地方。」(原文寫於二○○三年九月十二日)
  有朋友認為我這話說得重了些,而事實上,發表後自己也認為這段句子大有商榷餘地,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這段話實際上想要指出的是——現在極大一部分的網路創作者失去了理想,為掌聲或其他因素而寫。也就是,起初的愛心離棄了,創作的目的不再帶著「理想主義」,成為了一種諂媚。
  為了更清楚表達這樣的想法,我答應這位朋友另書一文,做更清楚的解釋,並藉此表白自己的寫作態度。

  網路文學,目前引領風騷、一片大好的首推「玄幻類」。這類小說無論是在網路上,在市場上,都擁有一批為數極眾的青年讀者群。關於玄幻類小說創作之氾濫、之隨性、之危機,不少大陸評論家已舉出許多極中肯的見解,無需我再作續貂之論,在此僅舉背景設定一項來談。
  玄幻小說與其他小說最大的分野在於——獨特的世界觀。或許文藝類中的魔幻小說也會出現一些特殊的世界觀,但畢竟為輔。我們可說,一篇玄幻小說,是作家所創建的世界觀為基礎而寫出來的。
  世界觀的創立一般有兩個來源:依附既有歷史、神話、前人書寫的設定;或是架空。
  架空看來簡單但其實甚難,因為想要建築出一個完美的新世界,即使是虛構的,窮畢生之力也不一定可以完成。關於這點我沒什麼可以評論的,架空背景甚少不出問題,這已經不是作家努力就能做好的工作……我很佩服這類型作家,他們對創作的野心與熱情非我所能項背。
  依附歷史、神話、前人書寫的設定,還是大多數玄幻作家愛用的方式。從歷史來看:《西遊記》的背景是依附在佛、道兩家神話之上,《神曲》的背景是依附在基督教神話之上,《浮士德》的背景是依附在基督教文化外加部分希臘神話之上……依附,其實並不比架空容易,因為你有所「本」,對這「本」的種種研究必須極為清楚、透徹。這裡說的清楚不只是外在,更包含了內在精神。
  我無法理解現在年輕作家們創作時的勇氣,這種勇氣甚至要比荷馬還要偉大,超過了天地神佛。大多數網路作家們在依附時並不打算遷就他們所依附的,於是就出現了竄改,以一種隨意的竄改方式創造出了他所需要的世界,並以此開始發展整個的故事。
  在創作前,身為作家的你,到底願意為自己的文章投注多少力氣?
  任性的竄改你所依附的背景,我認為這是一種懶惰、不負責任的創作方式。有作家強辯說他是在顛覆,沒錯,顛覆是種常見的寫作方式,但顛覆應該是就著「本」來顛覆,而不是因為「懶」或「譁眾取寵」。
  比如你可能不太喜歡基督教的上帝,認為祂對異教徒過份苛刻……這是個很好發揮的題材,神到底是善還是惡,於是某個英雄出現,像是后羿一樣舉起了強弓等等。但這裡你依附的是基督教,所以你必須先讀完整本《聖經》以瞭解基督教精神,為了擴大寫作空間,你甚至必須研讀許多相關的「旁經」。
  目前玄幻小說背景設定最大的問題在於——「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這是種極端不負責的生活態度,而這態度目前被大量帶入創作中,尤以網路作家為多。網路作家的創作態度通常是草率的,藉著網路的便利性輕鬆取得各種背景資料,然後在未經消化的情況下任意使用。
  我不願意將這問題歸咎於「閱讀不夠」,閱讀從何時都可以開始的,所以這並非理由。我認為原因是出在懶惰、不負責任的態度……
  書寫的神聖性被消滅了,並且是以自由之名。只要你願意,從搜索引擎裡什麼資料都能找到,這些資料任何人都可以將其隨性搓揉成團,關於深入理解資料本質這回事情卻沒人在意了。
  這種態度是來自於我們的教育?是來自於華人近一千四百年的「科舉制度」?還是來自於《霹靂火》這種感官連續劇?我不知道。但顯然的,在二○○三文學菜市場中,這是種廣泛到無所不在的問題。

  網路文學的第二熱門是「羅曼史類」。其實任何小說多少都帶有羅曼史的成分,失去愛情浪漫成分的小說,實在是枯燥到只適合出家人閱讀。我從不認為書寫愛情有錯,書寫情慾有罪,因為這些都是再真實不過的東西,時時刻刻發生在我們的身邊,讓我們又愛又怕。
  二○○三文學菜市場中羅曼史大略可分為三類:一類是超寫實派;另一類是超夢幻派;第三類則是超清純派。
  以超寫實派與超夢幻派來說,前者是強剝開情慾赤裸裸的描述著,後者則用一層紗蓋住情慾……若硬要分辨二者不同——前者故事裡的主角可能發生不倫、外遇、異常性等行為;後者的女主角保證是忠貞不二,男主角則否。
  同性、異性、雙性戀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情慾。也就是說,這兩種類型故事的主題就是要讓讀者興奮起來,像是閱讀色情小說或是看A片一樣。無論怎樣包裝,但其骨子裡正是如此。
  我們說,一位作家必須先相信些什麼,或懷疑些什麼,這才能寫。尤其是年輕作家,年輕人的生活多半是活潑的、進取的、被壓抑的。但目前書寫羅曼史的作家們顯然並不在意自己這些優勢,反而挑選了一條捷徑,因為能夠挑起性感官的書永遠都是通俗市場的最佳賣點。
  情慾是生活的一部份,是你無法逃避也無法假裝不存在的。我不能理解的是,像情慾如此複雜的情緒,竟然能被單純化到如此?情慾的裡層包含有太多東西——愛情、生理慾望、暴力、背叛、反抗……如此重要的題目,竟然被當作譁眾取寵的工具。
  一方面,我因著超寫實派逐漸崛起感到興奮,因為夢幻式羅曼史簡直就是一堆作家在自淫或幫讀者自淫;但另一方面,我又發現超寫實派羅曼史不過是重口味的自淫者。在基本上,兩者毫無差別。
  他們的創作是為了寫篇有人愛看的故事,而且是很多很多人愛看的故事;至於故事表達了些什麼,自己相信些什麼,一點都不重要。書寫的目的是為了炫耀,就像是暴露狂一樣,展示著原始本錢。
  前兩派是以情慾為主體發展出的羅曼史,而超清純派在這兩者夾擊中,卻意外的成為市場最熱門的搶手「商品」。超清純派多半以校園小說為主,反覆的描述著與真實世界毫無關連的校園戀情,無慾無私、纏綿悱惻再加上一些搞笑的愛情,是這類故事裡唯一的主題。
  其實這類型小說並沒有錯,除了視野略微狹窄外,青春年華大致上就是這樣了。不過相同於超寫實與超夢幻派,這些作家們一樣也是在寫著一廂情願的玩意兒,對於青春的苦悶、叛逆絲毫不肯深入,讓我感覺現在的學生們似乎除了上課外就只在談純純的愛。
  或許真的是這樣……我不知道。不過我年輕時,除了談戀愛外我的生活還有許多其他重心,比如反抗——對權威的反抗,一直都是當時我與我那些朋友們的生活重心。我們通宵打麻將,在彈子房跟計分小姐胡說八道,飆車,打架,彼此為著不同政治理念爭辯。我們以為自己是世界的王,不可一世,但在看到滿江紅的成績單時,卻又為著可能遭遇的責備不知所措。
  青春永遠是豐富的,像朵玫瑰一樣蘊含著宇宙奧秘,但我們小說裡的青春卻是這樣膚淺。
  這是一種信仰上的危機,對自己信念的信仰。從整體上來看,我不認為目前大部份書寫羅曼史的作家們本身有什麼重要的信念,他們創作的本身往往只是為了掌聲,與信念毫無關係。

  整體而言,二○○三文學菜市場與二○○二文學菜市場沒多大差別。如果你注意到我前面寫的,我共用了兩次「譁眾取寵」,這些作家使我對網路文學感到悲觀。責任感是這其中最大問題,一位作家並不需要為世界興衰負責,但他至少該對自己所寫的每一個字負完全的責任。
  你可以悲觀、不信任、斥責、批判,甚至你可以活在夢幻中,建築一個你喜歡的世界,一個以自己為中心點並活在其中的世界。但是你的雙足必須踏穩,你必須願意為自己負責,讓自己成為一個主體。
  網路文學創造了一種平民化的寫作機會,在這之前,創作是被控制在少數人的手裡——發表創作在眾人面前,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情啊!但現在,只要你肯寫,無處不可發表。寫作成為一種全民運動是可喜的,人們自此不再被平面媒體所控制;任何人,無論天資如何,都可以將自己「認為的」書寫出來,並且發表。
  但同樣的,網路文學發達的另一面是:書寫者過眾,而閱讀者減少。於是,要怎樣才能吸引別人注意自己?希望自己的書寫被注目這沒有錯,在這個推銷的時代裡,從商品到人到理想都需要包裝然後推銷。然而道德,仍是必須的!你所推銷的,必須是你自己相信的,這就是書寫的第一原則——我們怎麼能寫些我們不懂的,甚至自己都不相信的?這豈不是政客的行為?
  隋.大業三年(西元六○七年),煬帝楊廣置進士科,這是中國「科舉制度」的開始。從某一方面來說,這是一種偉大的創舉,平民的閱讀與書寫受到了鼓勵。(像這種自由,西方直到一五一七年十月三十一日,馬丁路德將《九十五條》釘在教堂的大門上後才再次獲得)
  但從歷史上來看,書寫通常並非用來維持個人理念,反而成為獲得某種外在東西的手段,比如加官進爵。書寫固然不應該背離大眾,但也不能只為了利益,這利益包含了讓自己愉悅的掌聲。

  在篇首曾提到「起初的愛心」,這是我認為唯一能拯救網路文學之道。要如何拾回最早的單純?書寫的目的是為了抒發心中塊壘,抒發自己內心想喊出來的,而掌聲只是一場意外。
  令人欣喜的是,二○○三文學菜市場中並不是所有人都沈淪在這種「追求掌聲」中。在網路上,有不少年輕人人堅持著「走自己的路」,我認識許多年輕人,兩岸三地都有,他們只是默默的寫,誠實的紀錄著他們雙眼所見的世界。雖然閱讀他們文章的人不多,雖然他們偶爾也會因此而灰心,但卻從不喪志。
  這些年輕朋友文筆超越我的俯拾皆是,這代表了——網路作家的實力並不輸給那些自認主流的平面媒體作家。今天他們欠缺的只是時間,以及機運。
  網路文學的未來在哪?必然有一批人會泡沫化,或許光芒一時,遲早會隨著潮流消退而消逝的無影無蹤;但那些懷抱寂寞持續堅持,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的作家,終將在書寫的歷史上成為主流。

謬西 2004.02.29 ——此文將為2004.03.10皇冠書坊講題中部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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