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文章記錄的是我的寫作經驗。當然,這武功我是偷偷學自別人的,因為是偷學,所以在武功心法上就屬於一種上不了檯面的土法煉鋼,我是先偷學得架勢後自己再找出更適當的骨架子好撐著的。我從來沒有接受過正式的寫作學術訓練,老實說,我也非常討厭那些學院派的理論……不過我自己知道,我討厭是出於嫉妒,嫉妒自己不能像一些好運氣的人可以從頭學起。
  所以在說寫作技巧時我從不敢單挑一個正式的題目,例如——故事該怎樣分段。在談寫作時我通常是採取一些避重就輕的態度,要不就是談談大原則大方向,要不就就談一些非常細微的技巧,關於正正當當面對面我是一直避得遠遠的。我認為張愛玲也是,她寫《論寫作》可以寫得讓你看後擊掌叫好,只是深入一看,她其實只是說一些關於心境運用的大原則。我認為這是出之於心虛,張愛玲到底從未接受過學院教育,她的存在,是被用來解剖而非去解剖他人。
  前些時「維果」來信討論到,該怎樣適當的取捨一個故事裡的脫軌元素。很好,用到「元素」這兩個字讓一切都正式了起來,就像是學校裡那些有牌照的老師們拿著粉筆大大的寫著「於是……」我是學理工的,我喜歡數學,因為數學把每一樣東西都放在定位。自從開始寫作後我常常心慌,在一段故事裡從來沒哪樣東西是一定的……放這好,放那兒也不錯,唯一不變的問題是,不管你放哪讀者總會有他不同意見的。
  寫到這,我想我已經略略讓你瞭解了脫軌的第一原則,怎樣才是最適宜的脫軌?也就是多遠多長的脫軌是被允許的。從這篇文章一開始到現在幾乎都處在脫軌中,但又始終沒離太遠,注意到其中的掙扎沒?想像這是一個老太婆在說故事吧!在《網夢人生》這本書中我創造了一隻貓,一隻多嘴的貓,牠總是要把故事拖向一個叨念不休永無止境的位置,而跟他對話的人則不時的想把故事往正題上拉回。
  如果一個人說事情總是在「題內」,那麼他必然是個做正經大學問的人,寫小說不是做大學問,我們寫的不是相對論這種萬一出錯會炸掉地球的論文。另一種人又像那隻貓一樣的過份浪漫,完全沒有主題,或是把好好的主體給說不見了。這種人有點像政治家,寫的是施政報告,全世界的施政報告寫的都是虛無飄渺、無邊無際。
  一個作者應該同時是那隻貓與那位試圖把故事拉回到主題的人。這是一種恐怖的平衡,故事一直試著往外發展,像一個有著嚴重外遇傾向的男人,另一方面家庭、妻子、孩子又牽絆著他。在走出時他念著家,在家時又念著五月花裡的無邊的溫柔……
  底下是摘錄於與「維果」通信時我的一些回覆,為了適合這篇文章,所以我大略的做了一些增減修正。

  關於故意讓故事脫軌這東西是很難說清楚的,你會注意到我習慣在文章裡處處把事情扯開,尤其在雜記中又特別明顯。要是說那些脫離軌道的句子是贅句,真要刪除時又很難刪掉,一刪整個文章的味道就全都沒了。近來我看了一些人的文章,尤其是散文,要不是過份想抓住主題要不就是不知所云,總是過與不及……
  當你在跑一百公尺時,不可能在跑到終點時恰好就釘在原處,說話寫故事也是一樣的,如果只說事情原委味道就沒了,你總會越過那麼一些些。可是這一些該要有多遠呢?完全看你力氣多大,還有你的速度如何。例如,跑一百公尺只花了十一秒,那麼需要止步的時間就要多些,跑上一分鐘呢?那大概有點像是散步漫遊,就沒什麼衝力了……
  說到這時你會發現,原來因脫軌而拖引出的目的是為了緩衝。製造這種緩衝的方式其實很多,比如說荒謬,這也是我常常用的一種方式。
  凡事有正面便會出現反面,於是有著另一種完全相反的寫法出現了,那就是突然切斷掉文章,失去緩衝的讀者會依著慣性作用然後掉進深不見底的斷崖裡。這是一種謀殺,有人稱之為「懸念」,這又是另一種效果了。
  這裡我舉些實際的例子,這例子是出現在我的一篇雜記《我的壞脾氣》裡,在這篇文章中我同時用到了上述的兩個技巧。於是我們發現寫作是很活的,沒有一定的規矩,只要是你自己認為好的就是好的。
  「前妻一見我進了病房立刻跳起來抱住兒子,她動作慢,我一拳已經打在兒子臉上了。前妻哭了,女人哭了,女兒也哭了,不知道隔壁床的病人哭了沒。」
  這兒「不知道隔壁床的病人哭了沒」就是一個緩衝,一個荒謬。這是一場武戲,父親因為兒子出車禍的第一情緒反應,但是這情緒反應過頭就成了灑狗血。要怎樣煞車,要怎樣越線又拉回,要怎樣讓讀者不至於因喘不過氣在還沒讀完文章前因心臟病而死?
  另,這是這整篇故事的結尾——
  「站在門口我低聲的告訴兒子:『這輩子不要讓我再在醫院碰到你,你給我牢牢的記住了。』」
  故事是突然結束的,完全的未經通告,一點也不讓讀者反應過來……
  總而言之,寫作這東西不是作文,所以技巧並不是光以寫通順就可以得到滿足。當然,能將一個句子寫得好不拗口這是最基本的基礎了,如果連作文都寫不好的人根本別想嘗試進行寫作,那只是自取其辱而已。寫作就像我之前說的,很難說清楚,要用心,像畫畫一樣,畫得像的叫「匠」,所謂「家」是不講究這個了,講究的是感覺。所以用感覺去度量你文字緩衝帶該多寬吧!讀者會幫你打分數的。

  以上,就是這封信大致的內容了,而這文章,基本上是為了記錄,外加補充一些信裡我沒說到的。
  回到一開始所說的,其實我在寫這些屬於非常明確技巧時是很焦慮的,不停的擔心著有沒哪句專家常用「術語」被我給用錯了,有沒哪裡出現了學術上的謬誤。我不是個很謙虛的人,但卻是個很沒安全感的傢伙,或許這是所有作家的問題。大多數好作家試圖傳達的是一種不確定,只有政治家才告訴你明天會很美好,這是兩種差距相當遠的行業。

謬西 2002.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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