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發到的部隊是那種瘋狂型的部隊,記得當初拿著番號在通信學校找高級班長官問時,他們都帶著一種同情的笑容,就好像我這一去就不會生還一樣。

  我在司令部接受長達兩個月的幹部訓練後終獲生返,當我正式向我所屬的連部報到那天已經是週五晚上了。那種感覺自己就像是猛虎出閘一樣的不可一世,滿身活力無處發洩,那營區裡滿路的阿兵哥我看得都不順眼、都有毛病,心中想著――等明天看老子怎樣整你們。
  我忘了當時有幾位伙伴是一起從幹訓班裡下部隊的了,但這幾位伙伴後來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在幹訓班同生共死的那段日子讓我們建立了一種――革命情感……哇!真他媽的有夠噁心,革命是沒有啦!但因為我們都是同一營的所以在幹訓班中也被分到同一班,那自然在休假時、上福利社時、鬼混時都在一起,所以感情自然會比較好些。
  初報到那晚,我們幾個小軍官就站在營部前接受營長的訓話,我已經忘了那個營長叫啥了,唯一的記憶是這傢伙滿臉橫肉,像是個土匪一樣……
  接著等到夜裡十點要睡覺時,我們連長的傳令兵才來營部接我回到連上,這後來又生出許多事端這暫且不表……第二天一早早點名我們幾個新官又被抓去營部訓話,直到接近中午終於自由。
  一回到連上,連長就叫我去他房間,他用著慈藹的眼光看著我說道(他大概大我兩、三歲?但軍中是看階級不問年齡的,他那時上尉三級要升少校了吧!我還是個菜鳥少尉。):「邢排,今天中午你接值星沒有問題吧!」
  這是在開我玩笑嗎?怎麼可能會有問題?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後,我身體裡所有的血液都在告訴我,我就是為了接這值星官而生在這世界的。我發誓,等我接掌值星後這些散漫的死阿兵哥各個都給我該死,經過我十來小時的暗中觀察這連隊已經腐敗了,絲毫沒有我之前在訓練單位裡的那種朝氣。
  我想當時我回答的必然是很肯定的,大概不只是肯定,我想我臉上或許還有一些狂妄……我們這連長是個老好人,後來我跟他算是有緣在司令部又同事過一陣子,雖說他是正期出身但個性非常溫和,陸官正期生會跑來幹我們這通信兵科就可一見。
  我記得他又問了我一次:「真的沒問題吧!」
  這之後副連長跟輔導長都私下跟我聊了一下。副座是專修班出生,個性開朗但愛喝酒鬼混,應該才剛廿歲就昇中尉當副連長了。而輔導長是我這生中最難忘的一位好人,失聯已久不知道他現在在何方得意,我至今仍記得他是大同理工學院畢業的,人稱他為大同寶寶。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的姓名,他還記得他叫陳秉混……諸位,此字為破音字應當念做「昆」,我查了字典,他祖宗裡大概有人曾經是胡人?國語字典是這樣說的――
  西戎種族的一支。多分布於今陝西省涇渭流域一帶。《詩經.大雅.綿》:「混夷駾矣,維其喙矣。」亦稱為「犬戎」。
  不管怎樣這位輔導長是位非常好的人,我跟他共事的非常愉快,雖然他只比我早下部隊兩個月上下,但我倒是心悅誠服的服了他。以一個年輕人來說,尤其我是是很難去服一個人的。而問題是我服了他,不是因為他能幹,而是因為他是個好人,我這輩子沒見過向他如此開朗又和善的人了。
  記憶中他矮矮壯壯,營部連管全營伙食,營長大人有時在營部看到菜單會勃然大怒,或許是看到了什麼他不喜歡吃的吧!這時他老先生就會站到營部大門大吼:
  「陳秉混(這時就念「渾」了)你給我過來……」那「渾」字還拖的老長。
  輔導長很擔心我的狀況,他認為我是不是該緩個一週再上戰場?不過他也警告我我的副排長很混(渾),這段時間我在受訓老排長又退伍了,都是由輔導長親自操刀擔任值星的。
  拜託,輔導長這種文官都能值星了,我可是名正言順的帶兵官耶!在通校時我輪過一週的實習排長還被中隊長當面稱讚過。

  中午時我終於從輔導長的手中接過了值星官,輔導長把部隊交給我時我似乎看到他鬆了口氣?接著我掛起了那條夢寐已久的紅帶子,這就好比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於是我就站在那很嚴肅的,拿出我剛剛才寫好的規範一條條告訴所有阿兵哥們——關於「我」的所有規定,自今以後有誰他媽的敢混?我肯定讓他屍骨無存……我想我是太興奮了些、聲音也大了些、說了也久了些,連長傳令兵悄悄的跑來告訴我說:
  「連長說,師部有規定,不可以佔了士兵的午睡時間……」
  終於,終於那最重要的一刻要到了,隨著天色暗下去我的內心也如戰鼓般響了起來。值星官最威武的時候就是——早、晚點名了。我想像著那個情景,一個雄壯威武的軍官……
  傍晚時分一有空閒我就在寢室裡練習墊步,那種跑步換立正時的墊步外加180度的後轉敬禮,這是非常重要的帥。時間終於到了,我感覺我的血液幾乎就要沸騰、燃燒起來了,我已經準備好,這時就算是你給我金山銀山也無法換掉我當值星官主持晚點名的機會。
  微弱燈光下我看著值星班長正整理部隊,另一方面我注意連長寢室的燈光,終於,終於燈熄了,連長帶著點名簿緩步的走出。這時我望著整個操場,另外四個連也差不多集合好了,有一個連甚至已經唱起晚點名歌……值星班長喊道:「立正!」然後用著優美的小跑步向前跑了三步,立定,180度後轉然後跟我敬禮,我回禮後他喊道:
  「陸軍通信兵下士班長XXX報告,全連參加晚點名應到XX名實到XX名,報告完畢!」
  緊接著一個敬禮,我回禮後他一個轉身喊道:「稍息!」然後跑進了隊伍裡。
  這所有的動作都是一氣呵成的,比如在他180度後轉與跟我敬禮這中間是連一點縫隙也沒,要是真按基本教練那樣做就遜斃了……值星班長將部隊交給了我後輪到我的表演了,這是屬於我的舞台。
  「立正——稍息!」眼角我注意到部隊整個進入了肅靜,於是我朗聲喊道:「晚點名!」我面前的部隊「啪!」應聲都立正站得挺直。接著我起了個音:「我愛中華,我愛中華——預備——唱!」到此為止一切都很完美,我想我已經開始有些驕傲了。
  「我愛中華,我愛中華,文化悠久,物博地大。開國五千年,五族共一家,中華兒女最偉大。為民族、為國家,奮鬥犠牲絕不怕。我們要消滅共匪,復興中華民國……」(消滅共匪是那時的名詞,呵!希望大陸朋友看了不要生氣,當時我們很忙的,一堆東西忙著要我們消滅)
  有個地方不對,這不是我聽過的晚點名歌,我聽過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字正腔圓從口裡、從唇間繃出來的,尤其最後那句「我們要消滅共匪,復興中華民國……」這裡更應該帶著殺氣。我現在聽到的像是從33轉被調到45轉的快速版本,調子雖然快些理論上還是對的,只是那歌詞……那根本沒有歌詞,大家像是在忙什麼似的,就這樣:「喔喔喔喔……」然後結束,現在想起來這首歌似乎變成這樣了:
  「我愛喔,我喔,文化久,物地。開國喔,喔一家,中喔。為民族、為國家,奮鬥犠牲絕不怕。喔要消滅喔,復興中喔……」
  我忙著調整我的速度但還是放了個砲(意指別人唱完我還多唱了一句),這時我注意到有阿兵哥的嘴角微微開上翹……我雖然有些慌了但仍力持鎮定,我高聲喊著:「呼口號,奉行領袖遺志!」
  我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底下一陣怒吼已經結束,我不能相信我聽到的竟然是:「奉轟!」這原本雄壯威武的六個字口號被大家給濃縮成了兩個字了……
  我被嚇到了,這不是我在通信兵學校裡所受的教育,這裡有那個地方不對……接著我又舉起右手喊道:「服從政府領導!」底下依舊是「服轟!」,我再喊道:「消滅萬惡共匪!」底下是:「消轟!」終於到了最後一句……但,但他媽的我忘了,我忘了那最後一句的口號是什麼,那個我早晚都喊喊了將近一年的口號我竟然給忘了。
  四月天裡花蓮還有些微寒,但是我感覺汗水在我的脖子上流動著,很癢,但我不敢動,整個部隊就肅立在那等著我。
  在我左前方的副連長用著口型似乎想告訴我什麼,但我卻完全看不出來,關於那魔咒般的口號我一點也沒印象了。這時我似乎聽到很輕微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像老鼠在說話那樣細微――是連長,連長在我背後輕輕的提醒我那第四句的口號……問題是我聽不到,我只能微微聽到別連連長在點名,還有那些士兵答「有!」的聲音,剩下就是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了。
  我注意到有士兵的肩膀在抖動了,我猜他就要笑出來了,問題是我一直聽不清楚連長的聲音,也看不懂副連長的嘴型。終於,終於連長走上前在我耳邊很清晰的說道:「解救大陸同胞……」

  除了休假外,我當排長跟接值星官共有一年十個月之久(砲兵營,營部連編制只有一個排長),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打破台灣的軍中紀錄,但後來永永遠遠我都忘不了那晚部隊解散後的那種笑聲,一地阿兵哥笑的蹲著。日後我慢慢習慣了這種唱早晚點名歌以及呼口號的方式,我當連長時都會警告新來的排長,部隊裡唱早晚點名歌以及呼口號的方式跟訓練單位是大大的不同的。
  這故事說完了,至於當年的歌以及口號我不知道現在有沒有修改,或許有朋友願意告訴我吧!我想我會另外為文寫關於這部份的感想……
  這些年來島內喊著獨立,對岸喊著不排除武力征服,我在「龍的天空」仍看到許多對岸的朋友寫些軍事文學,水準頗高但那種民族主義重的讓人害怕。當年我是很確定我要「消滅萬惡共匪」以及「解救大陸同胞」的,但現在發現共匪突然間消失了,大陸同胞反過來想要來解救現在水深火熱的我們?這或許就是我們這群受反共教育最後一個世代孤兒的悲哀吧!


謬西 200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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