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這篇短篇小說在張愛玲小說裡算是滿特殊的，創作手法雖然奇特但並非是前無古人；特殊是說，海派裡幾乎很少見到這種書寫方式，連無數張的傳人們都不敢輕易嘗試。這不是本文重點，這篇短文談的是張愛玲之「怒」，張為這篇小說是發了什麼怒？
大致介紹一下這篇小說：有個「業餘」的愛國女地下情報員色誘敵方一個特務頭子，目的在於暗殺這個漢奸，但在最後一秒因為種種心理因素突然心軟撤手，結局是害得所有夥伴被捕，連自己也沒逃過被槍斃的悲慘結局。好了，這故事雖然不錯，糟的是──故事裡那個「敵方」指的是「汪偽政權」……
於是有人在報上寫了篇評析，大致上是用總總方式去解釋《色，戒》這篇小說。結論是：「也許，張愛玲的本意還是批評漢奸的？也許我沒有弄清楚張愛玲的本意？」（此評出自於不知道是不是中國時報的《人間》，作者為域外人。）
這是句再清楚不過的批評了，域外人先生或小姐指張是個漢奸，至少是個同情漢奸的同路人，這前提在於自己如果沒有誤讀張的《色，戒》之下。這是種典型的文字獄，一種毫不隱晦給人穿小鞋、戴帽子的手法，把你文章句子一層層撥開、誤解……早期國民黨、共產黨都常幹此事，民進黨得二者精髓更上層樓，台聯發揚光大直練到前無古人。
回頭看看張的個人歷史，張的前夫胡蘭成是個大大的超級漢奸，這點歷史大致上是有定論的。此人文才不輸當世任何一人，能為汪精衛第一文膽、能讓張愛玲愛到瘋狂者其文筆自然不差（汪本人文才甚佳，若不搞革命專心走文學路線，恐怕是民國後第一人了）。張有這樣的一個漢奸丈夫，且在抗戰、離婚後仍不時金錢資助他（當時胡處於逃亡中），著實有著九分九的漢奸嫌疑。
中國人（或稱華人）有種極其特殊的人情觀，人與人的關係建立在親人、朋友、地域、國家之上。往好地方來說，這行成了一股詭異的凝聚力，聽說有人可以一句英文不懂在美國活得好好，出外靠朋友，國外到處都有掛著漢字招牌的唐人街可混；往壞的地方來說，凡事走後門、結黨營私（台灣一堆澎湖幫、台南幫不都是？）、甚至事發誅九族在內。
因著這種人情觀傳統，華人的離婚不大像是種結束，反有點像是力量的擴張？（我畢業典禮時師長的訓誡）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讓我們有別於西式就事論事的冷漠，西方人在婚姻結束後只剩下贍養費關係，而華人還有那麼點「緣盡情未了」的念頭──所以張會金錢資助胡純屬標準華人式的人情義理，後來張也說自己前半生全被這場婚姻給毀了……事實上，張的文字顛峰也大致在她與與胡分手後開始走下坡。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張寫給胡的決絕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此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隨信還附上她剛寫的劇本《不了情》和《太太萬歲》稿費卅萬。要知道，當時張自己生活很苦，經濟情況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了……在自己活不下去時還要養活人人喊打的前夫，這方面張頗為傳統。
張的第二錯在於第二次婚姻，她的第二次婚姻為美國人賴雅。
張本人算是反共的，左派文人評她為「海上文妖」或「文化漢奸」，理由有：「宣稱不談政治」；「寫男女情愛、家長裡短的日常生活」；「標榜人性」；「搞色情文學」；「作無病呻吟」，等等。顯然中共並不喜歡張，大致上因為她小說多半寫的是小資產階級，與魯迅寫無產階級大不相同。張並沒在「淪陷」時立即離開大陸，後來則是以「跌跌衝衝、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之姿「潛逃」到香港。
以現在角度來看，張的這些特質不正是好小說的不二特質麼？呵！
張寫的《赤地之戀》雖然受到胡適大大稱讚，算是「反共文學」傑作中的傑作了，但我不大喜歡，因為其中許多關於韓戰戰俘營的資料有錯。或許是因為張太討厭中共，又或許是因為別人給了她錯誤資料……不過那只是小說，並不需要過份解讀。
關於要怎樣看待「小說」，張在《續集》裡對某些愛胡纏之人無奈說道：「不少讀者硬是分不清作者和他的作品中人物的關係，往往混為一談。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果不是自傳，就是他傳，或是合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最近又有人說，『色，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證明我必有所據……」
之所以說張的婚姻是第二個錯，不是說她婚姻不幸福，她第二次婚姻應該是非常幸福的，除了賴雅身體不大好、早亡之外；問題是出在──賴雅是個該死的態度堅定的共產黨信徒……於是張一下子左、右都不是了──國共戰爭前她是大家心中的親日漢奸；國共之後中共視她為國民黨遺毒、國民黨視她為共產黨同路人。
關於張愛玲與台獨關係，呵！很抱歉，這裡欠缺資料，恐怕又會出現另一種奇詭的論定，例如：為文紅藍本質這類……
《續集》裡張以這句回應域外人：「就可以完全不負責任……」做了個沈痛的告白，也表達了自己之怒。
要怎樣致人於死地呢？戴帽子無疑是最簡單的方式了，開口之前先假設對方是壞人，然後依此推論對方所說所為全都是該死、混帳的。該如何推論對方是「好人」、「壞人」？最簡單的方式便是從出生或信仰來看，正所謂文革式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種老子可以橫向延伸九族，上下個十八代，無所不包。
大凡中時、聯合便是紅藍本質，凡自由就是綠色台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族指的並非中華民族或台灣民族，而指的是「我」，華人對「族」的定義可伸可縮，大到宇宙小到自己，而這裡說的正是──凡與我心裡所想不同者，這人必定是在搞什麼陰謀破壞。
一九三五年三月八日，阮玲玉在上海新閘路沁園村住處服藥自盡，留下「人言可畏……」遺書，上海十萬市民自髮式為她送葬，魯迅更因此寫了篇《論人言可畏》痛責「強者」對「弱者」的迫害。故事並未結束，二○○一年上海發現了兩封被認為才是真正的遺書，原來的遺書可能為假……於是，我們發現「人言可畏」原來是另一種的「人言可畏」！
關於人吃人這種事情，華人永遠是樂此不疲……難怪張愛玲要怒了，有誰能不怒呢？
謬西 200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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