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十月十一日。
  在我背後書櫃上有個造型優美的雕塑,一對天鵝,那是第五屆皇冠文學獎的獎座,上頭蒙著層怎都擦不去的薄霧,但也可能是來自於我抽煙無度所造成的污染。除這對美麗的天鵝外還有張獎狀,一個獎座……在書櫃的第一排,單獨陳列了十四本我寫的書,與其下的數百本擁擠雜亂的書明顯對比著──嗯,這就是過去幾年來我確實存在過的證據了。
  人很難證明自己的過去,以及未來;即使是有這許多證據,我還是無法真正體會出我是怎虛度了這些歲月。回首過去,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像是看著另一個人的一生。除了這一秒,我無法感觸到過去的自己,更別說是未來;我的孤獨不同於一般人所說的孤獨,我的孤獨是完整的,百分之百完美的寂寞。
  國三時的某天,我的歷史老師突然感慨說道:「這兒在座的,幾乎都會經歷到廿一世紀來臨的那天啊!」廿一世紀?對時處於一九七二年的我來說,是屬於科幻小說的,而事實上,當時大部分科幻小說都以廿一世紀為時空背景。那老師我還記得,個子不高但頗為壯碩,一口台灣國語,是他讓我對歷史開始有濃厚興趣的,當時他自己也不過卅左右。
  這就是時間的有趣地方了,過去四十八年,速度快到連跑馬燈這名詞都無法形容,正有如佛家所說的一剎那,是比一剎那還快的一剎那。我始終無法理解,為何有人愛過壽,尤其是那些政治人物,是因為過壽有意外之財可拿?我總以為,人到了某個年歲後,過生日反而成了個譏諷,一個悲傷。
  在我虛度的漂浮歲月裡,在我生日這天,我唯一能具體感受到的只有我的母親。

  母親享年六十,怎說都不算是長壽。從我有記憶力開始,母親就是個忙碌的人,除了不停在家裡忙東忙西從不止歇外,嘴也從未停過。我很少跟父親說話,他一直是板著臉嚴肅如老學究;我只跟母親說話,其實是跟母親絆嘴,因她從來都說不過我……另一個重點是,她在說不過我的歪理時總是不怒反喜,認為她兒子口才真好,將來必有成就。
  母親的心總是這樣,世間哪有不好的兒子呢?
  時間永遠是飄著的,現在的我,幾乎無法將過去完整地連貫起來,所有回憶都如同一段段碎片似的拼圖。我對過去記憶,能完整敘述出來的只有母親,關於年少荒唐等等多半淡忘,但卻記得關於母親的大部分事情。
  有回,前妻跟母親突然大吵,前妻大哭下憤而抱著一歲大的兒子奪門而出。當時我家是住在偏遠的學校宿舍,離最近的人家也得走上個十五分鐘……當時母親坐在客廳裡淌著淚背向著我,而我則是不知所措。最後我沒追去找妻兒,留在客廳裡陪著掉淚的母親。
  這時母親突然笑了,像是個孩子般說,我就知道你會留下來。
  我不認為這是個笑話,或許別人看來荒謬……但關於母親的愛,從來都是沒有道理的,沒有任何人……或神,有資格去嘲笑母親對孩子的愛。
  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在我腦中迴旋著。我服役時,因為單位遠在花蓮,休假抵家總是在凌晨四、五點左右。有回我休家返家,睡夢中突然聽到母親的尖叫哭喊聲……我從床上一躍而起,衝出大門只見母親雙臂鮮血淋漓……那段日子母親最愛的大白貓正逢交配期,她怕牠吵到我,硬是想將其抱下牆頭,哪知貓兒野性一發……
  只是往事不全都是甜美的,不全都是讓人回憶起會泛起微笑。
  我陪母親去燕巢基督教公墓看墳地時,我倆站在被重重墳墓圍著的小山上。我攙扶著虛弱的母親,那時她已瘦到三十公斤左右,體內的癌細胞可能要比比正常細胞還多。她仔細地看著一個個墓碑,然後注意到大多人都是孤獨的葬著──她得意的說,幸虧我們動作快,搶到了連在一起的兩個墓穴,可以讓她與父親葬在一起。
  我還記得那日她興致甚高,精神也比往日好上許多,接著她要我帶她去看棺木……她與父親的倆棺木。這棺木是我在數週前應她要求先買下來的,還放在工廠裡。我很幸運,經個朋友介紹,以頗貴卻「賺到」的價錢,買到當時號稱「台灣僅存」的一對台灣檜木棺木,那時台灣檜木已禁止採伐了。
  只是母親對其中一個棺木有點意見,她認為漆上得不好,雖然樣式一模一樣,但怎看都不像是一對。後來我請人重新漆過,且親自一旁看著,只是母親沒力氣再去看、再去挑剔了。沒人挑剔,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母親入殮時我一直在想,這漆塗得不知她滿不滿意?沒多久,辦父親喪事時,這念頭又浮了出來。
  母親是個不太有主見的人,誠實點說,她其實不怎愛用大腦;我說這話並無嘲笑或苛責之意,她並非沒大腦,只是她的腦力全都花在父親跟我們這些兒女身上了。從我很小時,家裡大小事母親都要問我意見,甚至要我代她決定……唯獨在墳地與棺木這事上,她非常堅持,非要自己親手摸摸才肯點頭。我想,因為這是她與父親倆最後大事;她對父親的愛,遠超過天地間所有愛情的總和。
  我一直很嫉妒,她愛父親遠超過愛我,有如天與地般的差別。

  在生日這一刻,我腦子裡想的只有母親。很久以前,每逢清明都得陪前岳父披荊斬棘地上山掃墓,那時多少在心中有些抱怨──心想算我倒楣,他倆個兒子都騎機車,而家裡只有我有轎車。他總是一身汗默默看著墳墓落淚,那時什麼都不懂,只覺得有些尷尬。
  前些時候岳父、母相繼住院,老丈人口中唸唸有詞說著子女不孝……我跟我家女人說,不過就是想在台北工作的獨子罷了。果真,兒子一返家,老爸爸滿臉笑什麼氣都沒了。
  兩年前,我出車禍因腦震盪導致休克,在極度虛弱時我要我家女人打電話找兒子來。女人說這是半夜耶,外加……這時找他來幹嘛?應該去醫院才是。兒子到時,也不管我是否生病就在那大發脾氣亂吼亂叫,說為何不送我去急診?而我什麼都沒說……只感覺到人生這樣其實也算是不錯了。那回為何會出車禍的主因很少人知道,其實是出於我長達兩個月的失眠,而那晚,我睡得非常之沈,前所未有的沈。
  今年清明掃墓,是我第一次將方向盤交給兒子,讓他開車帶著全家。一個沒道理的念頭在心底醞釀著,我問兒子,萬一我死了,你會繼續幫祖父母掃墓嗎?他說他當然會……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時義憤之詞,連我有時都感覺掃墓挺麻煩的,何況又隔了一代?只是又怎樣呢?起碼兒子這心意還是有的,這樣就夠了,太足夠了。
  至於我?我交代兒子說,我死後也不用特別麻煩。你祖父母身邊墳地都佔滿了,也不需要像你祖母一樣麻煩去跟人搶墳地,燒成骨灰後看是灑於海中或山林之間,只要不違反環保法令就好。我不信鬼神,也不相信靈魂之說,我只是不願孩子未來在看到我墳墓時心情憂傷……

謬西 200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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