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一句老話:「合理的要求叫訓練,不合理的要求叫磨練。」我個人對這句話的認知頗深,因為我被人磨過我也磨過人,而我磨人的時間大概遠長過我被磨的時間,所以對如何「修理一個人還要讓他很快樂」這部份我小有心得。
  常有人告訴我說當兵其實是種浪費,我個人感覺這就要看你用哪種角度來看當兵這事情——如果你說是浪費那還真的是很浪費,因為軍隊是用來打仗的,如果不打仗,將這麼一堆無聊男子聚在一起幹啥?但如果你想讓一個年青人如何從不知天高地厚轉成一個懂得責任的成年人,那麼當兵將能快速的幫助你,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
  當然,現在的軍中一切講究人性化、現代化了……
  我贊成管教的人性化,只是人性化後,當兵就真的變成只是浪費時間了。當兵真正讓人成長的並不是那些正常的訓練,訓練是在合理範圍之內的,合理只會讓人麻木。適當的抒解自我是件好事情,但只有在自我被壓縮到幾乎等於零時你才會突破自我重新誕生,而人要達到這種轉變那除非是經歷一種不合理、一種非人性、一種咬著牙的奮鬥。
  我一直相信軍隊的某些不合理的磨練是極有必要的,因此某些朋友就會對我這個經常標榜著人文主義的傢伙提出質疑,認為我簡直就像是個具有軍國主義的老軍閥那般可笑。而我認為,如果一個人能夠活的從軍中走出來而不崩潰,那麼他就算是成長成大人了。重要的是,我一直相信人是很有彈性的,在我手上流過的兵少說也有數千上萬,我還沒見過我手下有那個因為吃不了苦而當不完的。
  軍中很漂亮的用一種黑色幽默,像保險套似的將所有的苦難都給包裝了起來。所以我當兵時看到的死人幾乎全都是因為意外,要是說起意外,那我感覺軍中比起社會那還算是安全的多。

  我當兵時的新訓中心是在嘉義中坑,那個新訓預備師的師部應該是在崎頂,老實說,關於新訓時的故事我幾乎是忘光了。除了那第一天,我新兵入伍的第一天,從中午直到夜裡……
  下了火車後,記得新訓師司令部是用軍車來接我們過去的,在軍車裡大家都非常沈默(其實應該說害怕)的來到了營區。這營區看來跟成功嶺一樣非常廣闊,但那房舍卻是相當破舊不堪,只有那翠綠的草地讓人感到親切。我到現在還是不大瞭解,為何軍營中總是不准大家去踩草地,那麼,那個草地是用來幹嘛的?
  下了車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報到,然後有士官――也就是日後的教育班長帶著我們回到連上,那位士官會給我們一張紙條,說暫時你被安排到第幾排、第幾班、第幾兵等等……那上面有我的兵籍號碼,他要我背熟來。
  這讓我感覺,我已經是個百分之百正式的軍人了,兵籍號碼在我印象中是被俘虜時用的,當敵人對你拳打腳踢時你很英勇的說出――我是XXX兵籍號碼XXXXXXXX……後來我還知道,兵籍號碼在認屍時也是很有用的。到現在我還記得我的兵籍號碼是:玄A307861。
  接著就是理髮了,三千煩惱絲都要剃的乾乾淨淨,這點是每個人都有的覺悟。
  理髮是由兩個老歐巴桑負責,她們大概剛處理掉別連的頭這回來到我們連上,這兩位歐巴桑有說有笑的像極了笑面殺手。老實講,一個下午要剃這幾百上千顆頭,雖有錢賺但也實在是難為她們了,所以她們採取了一種很科學、很先進、很有效率的方式,一個剃腦袋上面一個剃腦袋下面。
  大家反正一旁觀望也不上前就這樣混著,能混多久就混多久,正所謂的「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這頭秀髮已經跟著自己這許多年了,誰也不會這樣狠心不說一聲就去割捨的,除了幾個冷血沒感情的傢伙……
  突然我注意到所有人都積極的一擁而上排起隊來。
  靠近一看我的老天,那負責理下半部腦袋的歐巴桑正在跟我們班長聊天,她連工具都沒攤開似乎不是很急著開工一樣,而剛在第一個歐巴桑手下處理過的,正排著隊伍站在那等著她上工呢!
  失去了頭頂頭髮模樣我該要怎樣形容呢?那理下半部腦袋的歐巴桑不只話多動作還超慢……那看起來實在是有夠給他壯觀,每個阿兵哥都像是被印地安人剝了頭皮似的沒了腦門的頭髮,你知道,還有很多老兄頭髮本來幾乎是長髮垂肩的……
  這連上長官各個是面貌和藹、慈眉善目,那說話細聲細氣的就像大家是多年不見的好友一樣。我們都是大專兵,都混過成功嶺,心想這可真不一樣喔!才沒幾年軍中就開始講人權換了個樣子。最可怕的是,你絕對不會相信連上還有香菸提供……那些班長們殷勤的不停遞著菸,就像是怕我們不會得到肺癌一樣。
  這讓我想起我老爸跟我老媽說的話:「當兵?妳擔心什麼,現在當兵可輕鬆了,妳要知道當年我跟著……」
  這頭髮好不容易算是理完了,有個班長帶我們去寢室發了衣服給我們,他還一臉歉意很不好意思的麻煩我們連內衣褲都要換成軍中的。
  我個頭矮又瘦,我記得當初我穿了那軍服後活像個小丑,在我往後當兵的日子裡我衣服絕對都經改過。關於軍服尺寸這點上軍中後來好像有很大的改進,早年鳳山王生明路(陸軍官校旁邊那條大下坡)上至少有十來二十家修改軍服的,我家正好又住在鳳山(當時我女朋友,後來我前妻正好就住那條路上)。拿了軍服洗頭洗澡安排行李這些雜事都不談了,先處理好的人就坐在連上草地上抽著煙,三五成群的好不悠閒。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的,傍晚時分我們聽到班長在那親切叫著:
  「第XX連的弟兄們我們要去吃飯了,請大家跟著我一起走,注意別走到別連的餐廳了。」
  大家就這樣也沒排隊一晃一晃的走進了餐廳,我想至少花了十來分鐘才坐定吧!這值星班長輕聲輕語的點了名,確定人人都到了才喊口令,向連長敬了禮開始吃飯了。
  桌上放的是四道菜,那菜色比家裡的絲毫不遜色,一人還有一根超級肥美的鹵雞腿……雖然大家都是新兵,但是大專新兵在徵召時有幾個特點――第一是地緣相近,第二大家都是同屆的畢業生,所以人人多少都會找到幾個認識的同學、或是鄰居等等……一開始大家還記得點成功嶺學到的當兵規矩,但你知道人性的,沒兩下大家就給忘了。
  這時餐廳就像是個菜市場一樣,不是那種高貴豪華的超市,我說的是那種滿地髒亂的傳統菜市場。有人吃完了一下子不知道該去哪就坐在那,不知道是那個膽大包天的掏出菸點了起來,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然後整個餐廳不只是像菜市場般吵鬧,還立即煙霧瀰漫了起來。
  這時值星班長見大家都吃完了就宣布說:「各位弟兄們吃飽了沒?吃飽的麻煩請先到外面集合一下,如果還沒吃飽的請慢慢吃不要急,碗筷就放在桌上等等有人會幫各位洗的。」
  於是大家魚貫而出,星空中我們發現別的新兵連也是一樣,每個連的阿兵哥都像是身處於快樂的天堂……
  這時有些比我們早入伍的連隊應該也是吃完飯,正在返回連上中。這些比我們老的新兵們一個個面色凝重、全身灰塵,左手還用著托槍的姿勢托著碗筷,靜默、整齊的走著。就像是我們不存在一樣,這些阿兵哥沒有人瞧上我們一眼。
  這就像是兩個世界,那個世界是我們比較清楚類似於成功嶺集訓時的世界,這個世界則像是個不太正常的天堂,我想當時我們認為那群人是一般兵吧!與我們這先天之驕子的大專兵是不同的。
  部隊像一條大龍似的蜿蜒回到了連上,值星班長說大家先休息個十分鐘消化一下再集合,於是立即每個人都坐回到草地上了……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閃失,那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坐在中坑營區的草地上,同時也是我最後一次在中坑營區抽煙了。
  十分鐘後,剛剛那位原本親切的值星班長又出現了。我之所以說「原本」,是因為他臉上那些柔和的曲線全都消失了,不需要說話大家都知道出事了,班長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像多年後阿諾演的「魔鬼終結者」,冷酷無情。剛剛我們已經排過了隊伍,也分過了排以及班,但這時大家似乎都有些慌找不著家。
  那值星班長對著慌亂並且脆弱的我們怒吼著:「立正!以第二排中央伍為準,向中看齊,向前看——」
  這「向前看」口令的「看」字一停,理論上就不可以再動了,可是大家還在努力的找自己的位置中,萬頭鑽巷的,我們都發現了這原來是一場災難。
  「動,還動,死老百姓啊!你們自以為你們讀過書嗎?了不起嗎?聽不懂國語啊!我告訴你們班長才高中畢業……」這值星班長吼起來中氣十足並且還像是連珠砲似的,你不會相信這些班長罵人的詞能多到三個月絕不重複。
  突然間我發現我們被騙了,這是一場陰謀,這個陰謀的目的就是讓我們忘掉以前在成功嶺受過的、以及在軍營外聽到的種種當兵經驗。經過一整下午的假象後我們本來緊繃的心都鬆弛了,原來人可以沒有天堂的,如果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沒機會上天堂只能下地獄那還好,但是在得到天堂又失去後那種痛苦……簡直不是人可以忍受的。
  「混蛋,那個是誰,是誰還在動,你爸媽沒教過你啊……」
  那晚十點就寢後我相信沒有任何人可以睡得著,在社會上有誰這樣神經病的早睡?慢慢的我聽到有人在飲泣,一個、兩個……到最後至少有十幾二十個人吧!我們都曾接受過成功嶺大專寶寶象徵性的訓練,來這之前都有了最起碼準備受苦的心防,但這心防這樣容易的就被摧毀了。比起成功嶺來說這是個更可怕、更無情十倍以上的地方。
  我躺在那不能確信自己能受的了未來那十二週的新兵訓練,忍住了淚水,但我身子卻不停的在棉被裡發抖著。

  之後,無論怎樣在什麼地方我都謹守分際,我也很難忍受那種不瞭解自己是誰的傢伙。前些年我幾次受聘擔任高階職員,但無論是董事長或總裁再怎樣對我客氣,我都不會忘記自己是誰,就算是遭受到如何無理的責備我也從不當場表達出來。

謬西 200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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