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網路上看到有人批評:所謂的「外省人」大多是群「權貴」,他們依賴著當年在位的國民黨政府,而享受著某些特權;但實際上「外省人」並不認同台灣這塊土地,鄙夷著所謂的「正港台灣人」,滿心想著就是要回歸那應該是「敵國」的「他們祖國」。
我想,環境的隔閡真的是很可怕,可怕到了極點。在環境的隔閡下,什麼想像都可能出現,什麼臆測都能被做出最合理的解釋──你或許見到了幾個「外省權貴」,或許聽某人說了些「外省權貴」的傳奇故事,或許看到當年在上位的國民黨大老多是「外省人」;於是「極小一部分外省人」被變成了「大部分外省人」;於是整個的「外省人」族群都被包裹在一塊兒,然後量化、醜化了。
首先,我得先聲明我並不想幫國民黨、或為當年那些國民黨「權貴」們解釋些什麼;事實上,當國民黨第一次失去政權時,我曾惋惜的說道:「從今以後,我們就沒什麼人可以怪了……」從某些角度來說,民進黨也真有本領,執政至今還能將大部分的施政責任都推託到國民黨頭上;這點讓我相當懷疑,真正將將中華民族五千年醬缸文化發揮到極致的,是那些自稱與中華民族無關的民進黨政客們,而非臃腫無能的國民黨。
其次,在血緣上我是個「完全正確」的「外省人」,我父母、妻子都是外省族群;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大確定自己是誰,我的台語流利,甚至因而導致我的國語帶著種「南部的本省腔」(這夠正統吧,北部朋友常說我台語說得土呢!),我的好朋友大多是本省人,沒誰認真的把我當「外省人」來看。
在血緣上,我一直想回到我從未去過的故鄉「安徽.蕪湖」看上一眼。我想這是出於某種鮭魚返鄉似的返祖作用,畢竟我才第二代,像小犬、小女就對什麼「安徽.蕪湖」全無懷念之情了。在實際上,我是個相當討厭離開「家」的人,我說的是「鳳山」,連去近在廿分鐘車程的高雄我都感覺到一種麻煩,一種離鄉背井。以前我在台北工作時常常在想,這兒不是我的家;後來我所寫的小說大部分是以台北為背景,但內容卻顯示出一種高度的都市疏離,我想這是我戀家的一種下意識情緒反映。
整個放大了來說,我認為我是十幾億「中國狗」中的其中一個;縮到最小,我是我家裡的「家長」、「領主」、「國王」……該怎樣定義我的族群呢?我不知道,我沒什麼堅定的政治信仰,崇拜的偶像大多已經死了,還都是些金髮碧眼茹毛飲血的洋鬼子。我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我在意的只是三餐,一家溫飽。
關於「貴族」的定義有很多,例如: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族群……甚至認為自己是神,認為自己是外星人等等;但我所見到被批評的「外省貴族」們,他們的「貴族行為」多半是某些他們習慣守著的怪規矩,或是怪動作。這種怪異的行為多半是關乎於行止坐臥的禮節,而無關於標榜身份地位;是一種內在的自我要求,一點也不想將之推廣到離開家門。
更真確的說,這種「貴族習性」與族群無關,而是因為這些人出身世家,從小耳濡目染、或被教導成對「生活舉止」必需這樣或是那樣。你看過西方教育的那些貴族禮儀嗎?邀舞時的動作、說話時對長者尊稱……這些都無關於外在認同,而是一種詭異的自我禮節要求。我認識的年長朋友中,出身於本省人世家的不少,他們也固守著一些我視為「奇異」的行止規矩,這同樣也是一種「貴族」行為。
說我不準,說說我父母吧!他們或許比較像是「外省權貴」,畢竟他們是三十八年來台的第一代外省人。
我父母其實都滿有「貴族」思想的,在某些行止上都有些「貴族」習性。我父母都是生長於世家之中,即使是為了避開戰禍空著雙手來到了台灣,即使是生活過得再困苦,他們依舊是堅守著某些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怪異行為。這兒就說一項較好玩的「家規」吧!
在我們家吃飯,如果盤中還剩下最後一份食物,規矩是除了我父親外誰也不允許去夾……這規矩是從晚輩不可以在長輩未動筷前先摸筷子衍伸出來的,旁枝還有不可以在長輩未夾某盤菜前先夾菜等等「飯桌禮儀」。當然,最後剩下的那口菜通常是到了我們這些晚輩口裡,但那是要由長輩主動開口說,不然你就望著盤子掉口水吧!
就算是這種最不入流的「落難貴族」,在外省人裡多不多呢?老實說,還真的是很少見。我雖沒住過眷村,但離我家不遠之處就有個可能是全台灣最大的眷村,車程二十分鐘裡還涵蓋有另幾個次大的眷村,少說有好幾萬戶吧!眷村裡居住的大約是本省人、外省人各半,那本省籍的多半是妻子……
我見到的第一代在台外省人,多半是出生於農家,因戰亂,被拉夫或莫名其妙的就跟著國民黨到了台灣。這些老兵多是少年從軍,識字不多,說是大老粗也不為過,我從沒見過誰像是啣了金湯匙的,啃鐵湯匙的倒是不少。
我認識的人算是極多了,但在我認識裡面的人,還沒有一個人是所謂的權貴。我相信當時國民黨裡的權貴九九九純金的是外省人,但那只是少數……少數到像是隱居在人類中的外星人,你說這些人是「外省人」,我還說他是「外外省人」呢!
說困苦,當時我們的生活不比本省人優渥,起碼不比我家三分鐘路程的本省農家村莊優渥,我仍記得家母常低著頭拿碗到隔壁借米。想要吃肉?每週日加菜一次是有的,還都是肥肉,肥肉營養啊!要吃雞蛋?那自己養雞,從小我家的雞鴨都是我照顧的,我還見過曾是世家小姐的家母操刀殺雞。要吃菜?請自己種菜,說到種菜我內行,家裡糞便之類的都是最佳有機肥料……
而我家在當時,算是周圍數萬外省人居民中生活較高級的,因為我父母都有工作;我母親在學校裡擔任教職,在學校跟小朋友們嘶吼一天後,返家立即蹲在小院子裡升煤球煮飯(關於升火這件事情我也很內行,現在跟年輕人出去烤肉,都是我負責升火)。家母煮飯技術不是太好,所以每餐必有鍋巴,養成到現在我還很期望電鍋裡能煮出鍋巴來。直到家母六十歲過世前,還始終堅持著得用柴火燒熱水洗澡,而不慣於用熱水器。
很難把我母親……這位從杭州漂流到台灣的千金小姐,又算是讀了點書的高級知識份子,與一般本省村莊裡的刻苦老婦分辨出來。要真說有不同之處,那就是我母親直到過世都維持著許多有趣的貴族習性,比如她在煽柴火時,總得翹著右手小拇指。
我曾問我父親,關於「二二八」到底是怎一回事。我父親除了說那是場悲劇外,什麼也說不上來,因為他一點都不瞭解事情是怎發生的。這問題我同樣的問過無數外省老一代……我想是我運氣不好沒找到當事人,人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要知道絕大部分的外省人都沒真正直接接觸到「二二八」,當時關於「二二八」的資訊是被定位在肅清匪諜,大家聽到的全都是從「外外省人權貴」那「製造」出來的二手消息。
從史料上來看,是有部分軍隊參與了「鎮壓」行動,軍隊成員以外省人為絕大部分。這「鎮壓」絕對是殘暴不仁應該被譴責、懲罰的;但「二二八事件」這並不是「整個外省人」與「整個本省人」鬥爭的故事,關於鬥爭參與的「外外省人」,只是「外省人」中的極少部分……又這樣說好了,如果當時你是鎮壓部隊的一名小兵,你有權力說:「我不要!」這三個字嗎?恐怕你就先被「鎮壓」了!
歷史必須澄清,在安慰二二八受難者的同時,我們也應該將「二二八是外省人幹的」這事情一併澄清──你不能看到一個外省人學問好,就說所有外省人學問好;不能看到一個不孝子是本省人,就說本省人家庭觀念淡薄……這些都是以偏蓋全。
我從不隱瞞自己是個外省人的身份,且不以此為可恥……我身上流的血是我父親傳下來的,這又有什麼好丟臉的呢?
民國四十六年我出生時,台灣正處於極度困頓之中,我家與身在我四周的本省人過得日子沒有兩樣。我國中時,班上只有三個外省人,數起來我的家境還算是最窮困的,而在我所居住環境中,我家又算是外省人裡面較富裕的了。如果以我眼睛所見的以偏蓋全來說,那麼本省人都是特權了,因為他們有祖產?
如我這樣認為,當然是不正確的,因為我讀的是出了名的貴族私立初中,而不是一般公立國中,一學期學費是我母親三個月薪水。在我讀的初中裡,本省人跟外省人約是九比一……照這比例,本省人跟外省人在經濟、追求教育上的慾望也是九比一?我想這只是個沒太大意義的簡單整體人數比例。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在高雄,南部本來就是個蠻荒之地,所以我們這兒的外省人也要比北部的外省人可憐;可是我也認識不少台北的眷村出身朋友,怎也看不出來他們有多麼「貴族」,甚至比我認識的那些不識字老兵還要老粗……其實他們也頗鄉土的,他們的鄉土是種眷村式鄉土,同樣也是台灣文化裡的一環。
有人批評某朱姓名作家寫的小說以眷村為主,認為她身在曹營心思漢。難道眷村不是台灣的一部份嗎?前些時候我們高雄縣長還到我們附近剛拆的眷村弄了個什麼「眷村文化」活動……只要是發生在這土地的事情,都是屬於台灣文化的一部份,描述眷村生活基本上該是屬於愛鄉、愛台灣,是非常正面的。
我岳父是老兵、岳母是本省人,岳母甚至不太會說國語,岳母大人單用台語照樣在眷村裡闖蕩了大半生,兒女嫁娶的對象幾乎都是本省人。在我岳家裡,除了與岳父交談外大家幾乎都用台語,你根本就弄不清楚這家是屬於哪一族群了。
最新的一個民調說,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認為「族群問題」是政客搞出來的把戲;反思一下,若不是有人愛被玩,有人愛跟在這些小丑政客後面當下人搖旗吶喊,那麼政客又怎會去搞族群分裂?因為這樣毫無意義,政客的最重要工作是「譁眾取寵」,若是「眾」無法被「譁」,那他決計是不會去冒大不諱的。
所以,你以為那些喊著「外省豬」、「本省狗」,那些因為「民進黨」或「國民黨」勝選傷心流淚心情大壞的人只是棋子?不!他們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們創造出了這些政客,然後政客再將之加溫。政客本身是虛擬的,是一戳就破的泡沫,是一種如宗教的鴉片。沒有人鼓掌的李登輝會是現在的李登輝嗎?因著某些人的掌聲,這世界多了個政客,而少了位偉大的傳教士……兩者相較之損失,簡直是不可以道里計。
謬西 2005.02.27
- Mar 15 Thu 2007 10:02
關於貴族──寫在二○○五.二二八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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