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那時憂鬱症與同性戀一樣還沒成為一種時尚,若是有人突然的沒有道理的自殺,我們通常會以為那人是個作家,或是個演員,這兩種職業是自殺率最高的;不幸的是,這種猜測好像一直都還滿準的,甚少失誤。
  一九四一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吳爾芙在衣服的口袋裡裝滿了石頭於僧侶館附近的投烏斯河自盡,屍體在三個星期後才被尋獲。那時我尚未出生;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星期日的清晨,也就是在我四歲那年,海明威說:「我們都欠上帝一死,今年死的明年就不必等死了。」說完就用他那支用來打鴿子的雙膛槍口放在嘴裏,同時扣動了兩次板機;一九七0年的十一月廿五日,三島由紀夫頭綁著「七生報國」字樣步巾、腰部圍著白色布條,大叫一聲「阿啊!」後切腹。那年我剛國中一年級,剛開始我的初戀;翌年,川端康成以「太擁塞了」的理由自殺:一九九一年我卅四歲時,三毛在毫無遺言下上吊自殺了……

  在很久以前(老實說,我真的忘了到底有多久,十來年總是有的),我被醫生斷定說得了憂鬱症。從年輕時我就有著相當容易緊張的個性,但,認識我的人一直都以為我是有充滿自信的傢伙,因為我很容易就會走入遵循別人期望的模式中。我母親對我冀望一直很高,從讀書到當兵我一直都屬於講台上的人物,工作時上電台、電視接受訪問像是吃飯般平常,我這一生幾乎都在管理別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非常討厭向眾人說話。
  我的一切都是被訓練出來的,像隻訓練有素的狗。男性氣概、堅強的個性、吃苦耐勞、打落牙齒和血吞、無所不能、一無所懼……太久了,因為被訓練太久了所以我已經忘了原來的我是如何了。醫生斷定我得的是「憂鬱症」裡的「恐懼症」或「強迫症」;恐懼自己必須完美,或強制自己必須完美。
  那時我還沒正式寫文章,只偶然會在一些設計師雜誌上寫點專欄,或好玩似的寫些電腦教學。當時我從事的工作是景觀設計師,跟建築業關係良好,但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得了憂鬱症(或說恐懼症),因為那實在是很丟臉,人家會認為你不適任,會認為你是個瘋子。
  這是當年,當年還沒人知道「憂鬱症」是個什麼東西,大家只說那人有「精神病」,是個瘋子。於是自殺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生來就瘋的人,另一種是,因為發了瘋才當作家或演員,或當了作家或演員才發瘋的人。
  我很少有別人說的那種憂鬱症狀態——咬指甲、幻想、幻聽、疑心病、了無生趣、暴飲暴食或厭食等等,我唯一最嚴重的症狀就是頭暈,暈眩的非常厲害,還有失眠。在面對重要工作時、吃飽時、無聊無所事事時、需要面對陌生人時、到人多場所時問題就來了,有時暈眩到幾乎以為立刻會死……我的醫生說我一直在追求「意義」,這就是強迫了,另一方面我躲避「意義」,這就是恐懼了。
  長時間我依靠藥物「贊安諾(Xanax)」來控制這些症狀,0.5 MG,一天兩次各一顆。在正常狀態下我的生活與一般人無異,只是較容易疲倦,偶有需要便增加服用一次。這數年間,因為工作過重的壓力或過輕的無意義感藥物常會失效,雖然我一直擔任高階管理工作,雖然我始終不乏工作機會,但工作始終是斷斷續續的。終於,我放棄一切辭了所有工作在家寫些東西假裝是個作家鬼混著。
  在去年年底前後我遇到個新醫生,這醫生在沒有翻閱我過去病歷下好奇我為何沒使用「百憂解(Prozac)」這種人間仙丹……我解釋了一下,在很早已前,曾有過另一位醫生說我可能有過敏現象。但這位新來的醫生要我放心,他告訴我這幾年來「百憂解」已經又進步了許多。
  前些日子一位熟識的作家問我說道:「有沒有流浪過?隨便哪一種流浪,例如:你的右手,或者,你的右腳,你的右眼,或者是其它部分;還是換左邊?聽說左邊感情用事。」我現在想要告訴這位作家朋友,我曾經流浪的不只是這些而已,而是靈魂。

  在服用「百憂解」的第一天還沒多大感覺,只因為斷了「贊安諾」人有些焦躁。這點是我早知道的,醫生事先也曾警告過,所以我並未過份的擔心或是胡思亂想些什麼。
  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時藥效發作了,我感覺整個人很快樂……不!不是我很快樂,是我的「外表的肉體」很快樂。聽說過「情緒面具」這名詞嗎?「我」發現真實的、原始的「自己」躲在心靈的一角,然後觀察著另一個人在扮演「我自己」這角色,冷冷的觀察著。這個「快樂的人」我一點都不認識,但是「他」卻快樂的取代了「我」。
  身邊的人認為我有很大的進步,有笑容了,快樂多了。
  接下來的幾天,真實的「我」開始想要出去流浪,或許是因為對這「肉體」沒有歸屬感吧!整天裡,「肉體」像是個暴君一樣想要拉「我」回來,想必是在沒有真實的「我」之下,「肉體」還是什麼都不能做的……整個「人」就這樣的癱在床上,於是「我」這樣想著,這一切或許只是個過渡時期,每次換新藥時都會有陣子不舒服的。
  我在許多佛經理尋找安慰,又翻開了《聖經》,但沒有任何人或是神能幫助我,我的身與心被切割成無數塊各自為政,我想這就是精神分裂了吧!
  我的「肉體」開始崩潰,焦慮、不安、失眠、憤怒、痛苦、哀怨……然後真實的「我」也跟著一起焦慮、不安、失眠、憤怒、痛苦、哀怨……我該感覺快樂嗎?雖然他們依舊是「一邊一國」,但起碼有了個共識,共識苦日子就要來了。
  最後,我的「肉體」也就是我「情緒面具」告訴真實的「我」,你為何需要活著,你該離開這個軀殼,去尋找另一個更完美的地方。於是「我」被「面具」驅使著起床下樓,家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很順手,一切都是這樣方便。
  「我」被嚇到了,上網我查了關於「百憂解」的資料,是這樣的:

  百憂解(Prozac):抗憂鬱劑。
  效果:製造幸福感與精力充沛感;
  副作用:焦慮、不安、失眠、體重減輕、想自殺。

  這就是答案了,這幸福感與精力充沛感是被製造出來的,像工廠裡那些被大量打造出來的產品……我丟掉所有的「百憂解」換回原先藥效差上很多的「贊安諾」,但是想自殺的情緒一直沒有過去。雖然我的肉體與靈魂再次的合而為一,可是沮喪依舊,我從來沒這樣頹喪過。
  回到了醫院,醫生說大概需要一週到十天才能正常。現在我已經忘記他說關於「百憂解」過敏比例有多少了,但總之我正好就是那個倒楣鬼……我大概在半個月或更久一些時恢復了正常的情緒。

  這是個科技時代,什麼都可以偽裝,甚至包含情緒,包含愛。我說的偽裝不是那種以前大家說的頭插兩根草似的欺敵,我說的偽裝嚴重到是自己欺騙自己,你會百分之百的「假裝」自己是個擁有愛心,是個非常快樂的人。我聽說在西方有需多人參加宴會前會服用一顆「百憂解」,這樣他就擁有了和善、溫柔、快樂等等迷人的氣質……
  記得《發條橘子》這部電影嗎?這時代已經到了,人類已經可以做到控制情緒。在《機器人夢見了電子羊嗎?(銀翼殺手)》這部小說中主角可以隨時藉由機器變換情緒,那時代沮喪成為美德,憂鬱與無能是種宗教。
  有位醫生說我發生敏感其一原因是抗拒,我的自我不肯將主權交給那個假裝是我的面具。我是個自我意識相當強的人,我已經習慣與真實的世界活在一起,雖然真實裡這是個很糟的世界……於是我有些憂傷,有些不信任,有些疑惑,又有些憤慨,但同時我又包容著一切。
  我用我的本質來愛一切或是恨一切。於是,我認為我不需要外人來評斷我,我不再需要別人的掌聲。我愛這世界是因為我愛,於是我開始試著要遺忘我母親的期待,並且不再接受任何勵志書籍的教誨,我決心要過我自己。

  我仍在嘗試中,要遺忘掉過去的生活習慣與固執的想法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嘗試總比不嘗試好。憂鬱讓我成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將我的虛無與盼望放進我的作品裡,因為我的憂鬱所以許多人接受我是個作家,一個瘋狂的作家。
  是的,我認為瘋狂是當作家最基本的要求,嚴肅的學者只是個學者,沒有鬱症或躁症的人只適合寫些學術性的文章。這樣我們就分出了那些治學嚴謹的老先生們與魯迅的差異了,因為魯迅會哭喊,會時而樂觀興奮時而憂鬱難堪。
  我依舊是很憂鬱,我的醫生說我用藥量過小,就算增加十倍也不會對我的腎臟或肝功能有任何妨礙。只是我想要活的有尊嚴些,雖然我時時都在暈眩,雖然我依舊不喜歡陌生環境抗拒出門,但起碼我活得像我自己,而不是個別人的或藥物的傀儡。

謬西 2002.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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