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學校有了條新的規定，學校在她家庭聯絡簿裡夾了張通知，還規定要老國王簽名以示認帳。這規定是源自於——各國首長放學時常擠在校門口等著接他們家的公主或是王子，那景象直追當年加工出口區的下班盛況，單車、機車、轎車，就差一點沒看到坦克車跟Apache直昇機了。
看了通知單後我心底冷笑起來，分明是學校又挨告了；老有駕駛人向學校抗議放學時交通堵塞，這故事每年不斷上演著。學校的大門前是個交通要道，數千戶的住家都仰賴著這寬僅十米的唯一道路，但每到放學前後這路便像癱瘓了般，好似夜市，在短短半小時裡偶然還會出現賣各種小吃的小貨車。
公主慎重地將單子內容又念了一遍，背得是字正腔圓點滴不漏。這老師也還真是有心，不過要是能讓公主背背《三字經》、《千字文》、《唐詩三百首》等等我會更高興些。
沒理會學校規定，我依舊是站在大門處等著公主。為何要理會呢？十三年前王子也曾帶來同樣單子，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反正這通知單是每學期甚至每個月都要印的。只是，這回我注意到人真的少了，至少少了有三分之二以上。這讓我心中起了感慨，當今不畏權勢，有堅持有擔當的家長何其少呵！
在公主身影浮現的第一時間，我的生物雷達就將她給牢牢鎖定。見過那種戰鬥機的鎖定雷達嗎？鎖定與被鎖定的雙方都會發出蜂鳴尖叫聲的那種玩意。
在我笑容還沒展開前便發現公主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悅，她背過臉。不只是我家公主，我還注意到其他家的公主、王子們也是一樣。我知道這是公主在生氣我為何不遵守學校規定，她認為我該退到下條街或下下條街去……閃電般地我突然理解為何那三分之二的家長們會消失了，
是因為脅迫，來自公主與王子們愛的脅迫。
於是我心裡起了股悲傷，又莫名地高興起來——高興的是她終於學會了妥協，學會了怎樣當個盡責的好國民。悲傷的是她拒絕了我的寵愛。
在確知家裡女人懷的是公主時，我興奮地說：「我們要養個豌豆公主，只要是女孩就該像是豌豆公主……」女人不瞭解我的意思，她以為我說的豌豆公主指得是身材像豌豆一樣大的公主。「那是拇指姑娘，」我不厭其煩指正說，「你可以看看自己拇指，拇指可要比豌豆大許多的，妳知道豌豆有多大嗎？」
這是《安徒生童話故事》裡一個頗受爭議的故事。很多人無法理解這故事背後的真理，因而認為安徒生何時變得王爾德起來。不！《安徒生童話故事》向來是很正面很積極的，從沒什麼刻意反諷或是尖酸刻薄；這《豌豆公主》故事談的是愛，一個世間最完整無缺的真愛故事。
一個王子到了適婚年齡，他被身邊圍滿了的各國公主們給弄得煩心不已，因他無法確定哪個才是真正的公主。不知道是誰想出的法子：在厚厚的床墊下放粒小小的豌豆……
果真，第二天那真正的公主便像朵蓮花般地在眾水中綻放開來。這公主一臉倦容抱怨著：「我腰好痛，這床不知道那兒梗著我，弄得我一夜沒法好睡。」
於是王子找到了屬於他一個人的公主，一個百般挑剔麻煩的女人。
我認為這故事並不是在玩找出真假公主的遊戲，這王子只是想要在千百位公主間辨認出哪個才是他願意花一生一世無悔忍耐的。
家裡的女人笑了，還是大笑，她笑我是在痴人說夢。她以一個資深基督徒的身份告訴我說：愛是恆久忍耐，是犧牲，是一種悲慘壯烈的行為。她以她嫁我來當做活生生的例子，告訴我她是怎樣存活下來的——她不但從沒機會去擔心床墊下的豌豆問題，偶爾還得依需要表演一下跳火圈、翻筋斗等等特技。
「這時代還有豌豆公主嗎？連床墊下的一粒豌豆都能梗到睡不好覺，這種女人要怎活下去啊！」家裡女人摸著那時還僅微隆的肚子說道，「橘子、西瓜甚或榴槤公主我都能夠接受，但是豌豆？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只我認為，愛情本來就是極不公平且毫無道理外加可笑的事。真正的愛情裡該有著滿滿的寵，沒來由的寵。家裡女人擔心公主日後會因著過份嬌寵而無法適應社會，但不正因此，而該有個願意嬌寵她的王子來為她彎折下腰嗎？如果某天公主愛上了一個王子，但這王子一點都不在意她對豌豆的抱怨，那麼，想必這王子是不屬於她的。
在愛情裡，我們都努力地想要讓自己成為完美的床墊，讓自己更平整以及更加舒適，時時檢查自己身上有沒多出粒會梗到人的豌豆。我們努力承受著公主……或王子的百般挑剔，而對方也努力承受著我們的無邊抱怨；這許多的挑剔、抱怨不僅不是苦難，反是恩寵，我們日夜擔心哪天我們心愛的會突然就不挑剔、不抱怨了。
當情人眉頭微微一皺時，我們就寬心了——那愛還是在的，他（或她）還是在乎我、依賴著我。
所以為何我要擔心我的公主會被過份嬌寵？在愛情裡，難道人不應該是被人嬌寵的嗎？
謬西 2002.10.23 收錄於《嘟嘴的老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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