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觸摸到這嬰兒時傳來了一股強烈的悲傷，一股不該屬於三個月大嬰兒的千年苦痛就像是長江大海般的湧進了我破碎的胸膛。我認識這痛，一如我清楚自己是誰一樣，這無法阻止的必然之痛完全的在我預料之中。
三個月大的嬰兒哭了，哭的洪亮有力，生命的起初是多麼的美阿，然後接下來就只能等著腐敗了。嬰兒的母親握著我的手就像是握著上帝一樣，我可以感覺到眼淚滴在我的手上。感謝神，大概是因為稚子重生的喜悅，所以這年輕母親的傷痛並未透過接觸而進到我感覺中……
疲倦中我望著眼前那杯還冒著清煙的熱茶，我只是路過這討杯茶喝而已。有多久沒有接觸過人了？是三個月還是半年？像這種自我放逐的生活又持續有多久了？七十年了，七十年的歲月絲毫沒在我的身上起半點作用，我是個不死的人，一個永恆的詛咒。
這故事要從頭說起來的話已經有七十年又兩個月另八天了，事情起始的那天也如現在般是個無風並且悶熱的午後。這城市的夏季總是這樣的，我想再過個一千年也還是一樣，一個全島嶼最不適宜居住的地方卻有著最高的人口密度。出事時我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等著紅燈轉綠，在感覺自己就快因高溫窒息昏厥時有個斯文的青年從身側狠狠的撞了我一下，他將我手上剛買的一些日用品給撞的一地……在這種炎熱季節中沒有人會記住當年小學老師諄諄教誨的，在我正打算問候他祖宗八代時那人衝向了一輛行駛中的公車，雖然那時公車正在轉彎中速度不快，可是用來壓死一個人卻是遊刃有餘。
那人在車輪下抽搐了一下，以一個醫生的專業經驗我知道他沒受什麼苦，一切來的都相當容易，容易到激不起我任何一絲悲傷的情緒。這人看來還是個年輕男孩，廿不到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感覺那男孩在死前一秒曾朝著我眨了個眼笑了笑，那是種久遭禁錮終被釋放後開心的笑。這種完全真誠且自由快樂的笑容我曾見過，一個被重度憂鬱症纏身四十年的老婦人在我面前自殺時也曾這樣笑過，於是我相信這年輕人是自殺的。在理智上我認為這並不干我的事，混亂中我收拾起一地的零碎，這場意外並沒有打斷我既有的下午工作。
我是個心理醫生，在一家三流綜合醫院裡鬼混著，因為精神科並非這家醫院的招牌，所以看我門診的病人有時甚至會低到個位數……不過我並不在意，自從那老婦人當著我面用美工刀割斷自己頸動脈後，無論是濟世救人或是賺錢對我來說都失去了意義。我想我比那些來請教我的病人病情還要嚴重，我服用的藥物遠超過他們，因為我常有種衝動想要放火燒了全世界的醫院。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愛我的病人，我為何要愛他們呢？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關係不也就是買跟賣的關係嗎？或許我會露出微笑，但那跟床上妓女的奉承微笑並沒兩樣，我的微笑完全是商業行為裡的一部份，你無須過份的重視或相信它，那只是為了加強你的信心以及我的商業道德而已。
真正發現自己出了問題是在第二天。早上九點時我依例逛進了冷清的門診室，精神科門診人數冷清到可以跟同樣冷清的眼科以及皮膚科共用一個護士。我不知道 MISS 王這時在哪一科忙著，於是我自己翻閱了一下今天的病歷，今天門診預掛的共有七位病患。第一位是個五十二歲的婦人，她自殺了六次，在最近的一次她吞了鹽酸導致部分食道以及胃受到嚴重且無法恢復的傷害。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這女人有何理由該活在這世上，她的男人十年前就跟別的女人跑了，女兒十六歲時懷了孕嫁人然後被老公強迫接客，唯一能讓她安慰讀大學的兒子卻因為失戀跳海自殺……換了我是她，我絕不會笨到會去吞鹽酸，就算是笨蛋也知道跳樓自殺才真正是萬無一失。
女人如同以往一樣沈默的望著我，我沒期待她會回我的話，她的聲帶已經全毀。有時我會厭惡她那種洞悉一切的空洞眼神，我感覺她能探查出我其實是個毫無感情的冷漠混蛋，一個比她更該自殺的傢伙。翻了翻病歷我看不出有任何我能幫忙的地方，我開了一日三次每次 0.5 mg 兩週份的 Xanax，這就是我全部能做的了……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想要假裝我的關切，就在這時出事了……
在接觸到她手背的瞬間我感覺女人所有的痛苦都鑽進了我的身子裡，毫不留情的，像是一條毒蛇。我感覺到胃以及喉嚨的燒灼，我感覺到愛人的被叛、至親的逝去，所有我愛的以及愛我的人都遠離了我，孤獨……無邊的孤獨與絕望，這些痛苦讓我連一秒鐘都活不下去。
我不知道這整個的過程有多久，直到 MISS 王叫醒我時我才發現女人已經離開了，她離開時並沒有沒帶走她的領藥單。
我勉強撐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洗了臉，洗去滿額的冷汗，同時試著安靜自己紊亂痛苦的心，那痛苦的深刻與巨大如同我在一秒內經歷了她的一生。我聽從了 MISS 王的建議休息一下，獨坐了十幾分鐘後從女人身上傳來的痛苦才慢慢的消失，我開始思考剛才的一切。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理由的我確信病人得到了釋放，這一切發生在我碰觸到她的那一剎……
第二個病人是個曾被強暴的女孩，她親生父親強暴了她，我顫抖的碰觸了她的肩頭，在她的身上我終於瞭解了被強暴的感覺……
在女孩起身之時我再也支撐不住了，但女孩臉上的表情清楚的告訴我女孩在我碰觸她的剎那便釋放了所有的鬱結。請假回到家我昏睡到第二天清晨，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我感覺自己剛經歷了一場諾曼地登陸，我的生命則像那永遠走不完的沙灘。我想我得了某種強迫症，強迫自己去接受那些病患的痛苦，依稀中我記得某本老舊的醫學期刊曾記載日本那似乎也有著類似的紀錄。
在第二天的門診時我又遭遇了一樣的問題，然而我已了解了如不接觸便能避免傷害自己的秘訣。將近中午休診時昨天那中年女人又出現了，她並沒掛號，不過因為我已經沒有病人了所以……
女人為昨天的悄然離去感到抱歉，她說她被嚇到了，被她突然從裡到外完全的痊癒給嚇到了。當她說她會保密時 MISS 王正好推開了門，我想 MISS 王的昏倒與女人突然能開口說話有著絕對的關係。
我無助的坐在院長的辦公室裡。院長是個老好人，一個老、好但無用的好人。他是我在醫學院時的教授，一位東京帝大的醫學博士，不知為何放棄一切躲在這小島上混著。他用著一抹憂傷的眼神望著我。
「你可以逃到任何地方但卻逃不過命運，除非你能找到下一個受害者……」
我一點也聽不懂他所說的。我猜院長是因為 MISS 王的多嘴而找我談話的，我不知該怎樣解釋，說我只不過碰了病人一下事情就發生了？
院長從抽屜裡拿出一個老式的相框，兩個廿左右的年輕人穿著可笑過時的衣服擠在泛黃相片裡尷尬的笑著。一位是年輕時的老院長，而另一位就是那個撞倒我然後死在車輪下的年輕人。
院長拉過垃圾桶讓我盡情的吐，我感覺他似乎知道些什麼，我甚至認為前天我被那人撞倒並非是場意外。
「他是我在帝大的同學，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上午八時四十五分時他正巧就在廣島市區，原子彈落下後，他拚了命的試著想拯救每一個人……問題是他能救幾個人呢？我一直在想，一個人到底要承受到多少的苦難才會發瘋？」院長托了一下他那厚重的眼鏡說道：「只要是擁有這能力的人便進入了一種永無止境的宿命，除非他能找到逃脫的方式，另一個受害者……」
這只是個開始，我發現我竟然擁有了一種可怕的能力，我成了神醫，任何疾病只要是經過我手觸摸後沒有不能痊癒的。但這並非完全沒有代價，代價就是我必須全盤接受這病人的痛苦，沒有選擇性的接受，生理以及心理的。
我從未遇到過一個快樂的人，這世界有的除了痛苦還是痛苦，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拯救。我能做多少？如果廣島核爆時我在現場我又能做多少呢？那瞬間死了有一百萬人啊，而我能救十個還是二十個人呢？一個人到底能承受多少痛苦？
於是我隱藏起自己的能力，問題是這能力不停的在呼招我。一方面我無法阻止我的良心，另一方面我又無法忍受那些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更嚴重的是，我發現我竟然是不死之身。就像院長所說的，我陷在一種永無止境的宿命裡。
女人再度的出現在我門診名單中，距離她上次來大概兩個月左右。女人說話時上身前傾著，她的一隻眼睛帶著瘀血，我知道她正處於一種極度的緊張以及害怕中。那個全然痊癒而充滿自信的女人呢？舊日的她又回來了，她正在往回走，這就是她來找我的原因。
「如果你不幫我，我會將所有一切事情都說出去……」女人在恐嚇我時不安的換了個姿勢。
當釘子被從木頭上拔去後那釘痕要怎樣的填補？我只是個粗魯的工匠，上帝只賦予我任性拔掉各種釘子的天賦，但卻從沒教會我該如何去填補那些空洞。很快的，那些空洞就被別的釘子再度給填滿了，沒有問題被解決，所有的問題只是暫時離開然後又回到了原點。
沒多說話我按住女人的手，女人在這一個月裡又認識了一個男人，這就是她的新問題。我可以預知，這女人將會像上癮般的不斷來尋找我，人若知道救世主就在身旁又豈肯放過被救贖的誘惑？
「你願意也看看我的男人嗎？」
我疲倦的點了點頭。我相信，總有一天這女人會被她的愛給殺死。
提出所有存款退了租來的房子我走向未知，錢雖不多但靠著利息我可以省吃儉用的過上好一陣子。
我的能力多少被傳揚出去了，所以無論我怎樣藏匿但總是有人能找到我並且哀求我希望得到幫忙，我能躲避但卻無法拒絕。我的罪惡感跟著我所受到的痛苦一起成長著，一方面我逃避著痛苦，一方面我的良知卻譴責著我……日子反正就在流蕩中渡過，在矛盾中渡過，我從一處流蕩到另一處，就像是個幽靈一樣。
我想到那位將能力給我的人，他是那麼的期待死亡，在給我能力後他甚至連一秒都不願等待的立即投向死亡，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再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釋放他了。當我再次去拜訪院長時院長已經死了，不過我想他也不知道解脫之法，不然他那位朋友也不會承受這樣久的苦痛。
找老院長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想問他些問題，我想問他，在學校時他教導的那些醫生誓言在遇到惡魔時是否依然適用？還有，當你明知無可救藥之時應該伸手救助嗎？
我已經倦了，我沒法阻止這被強加在我身上的天賦，在永恆的時間裡我不斷的加給自己痛苦。我能給人們的不過是虛假的安慰劑，最終人們還是回頭走上同樣的路，沒有例外，在這七十年中間我沒有遇到任何例外。
我想到那個午後因自殺而死的年輕男子，我相信他死前對我的微笑是因為他找到了脫身的秘訣，而我的秘訣到底在哪呢？要到何時我才能擁有屬於我自己的微笑？
嬰兒的哭聲依舊，但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謬西 2007.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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