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他就是個惹人厭的傢伙,不只是別人不喜歡他,甚至連他自己都恨著自己,這世界上唯一不厭惡他的可能只有他父母了……確切點說,他父母只因法擺脫責任,而只能以消極的忍耐來面對事實;他們基本和其他人一樣,無法對他生出任何一丁點的愛意。
  關於人的容貌美醜,一般來說是極主觀的——也就是說,這兒的人認為你醜,但換個時空,你可能會被視為舉世俊俏地風流人物。而關於他的醜,是屬於絕對中的絕對,是有如各種聖典裡所記載的魔鬼那樣絕對。
  沒人知道是因為他醜所以才導致那些惡行,還是他的劣性導致了他容貌上的猙獰。
  那時他剛進大學,有如惡臭之源的他沒朋友是可想像的。他獨自一人在學校林場裡隨意逛著,心想,要怎樣才能用一根火才就燒掉這整片山林呢?他恨世界,世界也恨他,就連他所行經樹木的葉片都止不住地開始枯萎、掉落……除了那株他說不出名字的幼樹。
  他好奇地停了下來,注視著那株不知死活的笨蛋植物。
  一隻小小的、如他指甲蓋這樣大的人兒正俯臥在初生的嫩夜上睡著,有如隻安詳與世無爭的幼蠶。除披肩的長髮外她裸著身子,那是隻女性精靈——其實所有的精靈都是女性,起碼她們擁有著女性的外型,這事他要很久以後才會知道。
  他猜他遇到了精靈,傳說中的有著翅膀會讓人許上三個願望的小精靈。根本連想都沒想,他一揮掌如捉蒼蠅般就將她給牢牢抓在掌心,在他來說這簡直是容易到不能再容易了。在感受著她奮力掙扎同時,他心底泛起了股殘忍地快意。
  他左手抓住她,右手用隨身攜帶製作標本的小小夾子,將她翅膀給硬生生拔了下來……在拔下來的瞬間,他聽到聲細微地「嚶」聲;那瞬間,他心頭突然像被重槌擊中,一個失手,她如飄盪地落葉般從他掌心脫落緩緩墜至地面。他慌忙跪下身子趴在地上,只見她停在原地仰著頭看他,半點也沒想要逃走的意思。

  他把她帶到宿舍裡,就放在桌上,也不擔心別人發現,反正沒有誰願意走近他或任何屬於他的東西十公尺內。他將她放在個玻璃罐裡,歡喜自己找到了個新玩具,她或許能陪他度過那數不清的無聊又寂寞地課餘時間,直到他厭倦了。
  他試著用頭髮去呵她癢,用風扇吹裸著身子的她,說低劣的黃色笑話,把酒灌滿玻璃罐然後蓋上蓋子看她掙扎……慢慢他放棄了,放棄了關於精靈會講話會與人溝通的這回事情,神話這種東西畢竟是神話,是騙人的玩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反正沒朋友也沒嗜好,整日就在桌頭與她對望,看她翅膀漸漸重生。直覺告訴他,他要不就是殺掉,要不就是放掉這異世界的靈怪,遲早他會因她而遭受某種無法抵抗的懲罰……只是,他只是默默地望著她,甚至不再將玻璃罐的蓋子蓋上。
  他發現她竟然絲毫都沒有想要逃走的意圖。有次他下課回到寢室,發現她不見了,他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痛哭失聲起來。那是此生他第一次感覺到悲傷。可沒多久她便直接穿過關上的玻璃窗扉飛了回來,像是隻認家的寵物,更像是個被婚姻捆住的妻子。
  他變得沈靜多了,但同學也更怕他,一個沈默的瘋子要比狂怒殺人兇手還要可怕。在剛升大二時,他被一個女孩以相當斷然地方式給拒絕了,女孩以被驚嚇到躲在牆角掩著頭嚎啕大哭的方式直接拒絕了他的約會邀請。他憤怒地回到寢室。
  「這世界全都是些混蛋!」他喃喃自語對著小精靈說道,然後再次取出夾子。
  「你才是混蛋,真正的混蛋!」她忍著被拔掉翅膀的痛,哭叫著。
  他四周張望了一下,才發現這話是她說的。那聲音是如此甜美,有如天籟,又有如大地女神輕柔地愛撫,立即將他無邊憤怒轉化成平和……
  「妳說什麼?」
  「我發誓你會後悔的,而我也會後悔,讓我們一起走入那該死的永恆吧!」
  「後悔?」
  只是她不再說話了,怎也不肯解釋他到底將來為會什麼而後悔。在放大鏡裡,他看到她正在發抖,像是犯了什麼不該犯的大錯一樣。
  從那天起,他徹底變了,從根本上像是換了個人。他成了個擠滿這世界的正常人,雖然沒人喜歡他,卻也沒人視他如毒蛇猛獸,他是透明的,好似不存在在這世界一樣。他有時會唸一些詩給她聽,有時會帶她到野外走走,他發現並體悟到「安靜」之美。
  很快地,他畢業了,也找了個不好也不壞的工作,人們對他的評語只剩下孤僻二字。
  「再唸首詩吧!」在某個月夜裡,她用著顫抖聲音說,「我放棄了。」
  在往後無數歲月裡,他念了很多詩,而她也為他唸了很多的詩。慢慢地他老了,因為她的一些神秘藥草,所以他比一般人活得都要久些……只是人類的生命畢竟有限,他不是精靈,無法像她一樣擁有永生不死。他死時是九十七歲,在她喋喋不休中過世。

  在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到,也無法移動,甚至無法開口說話。
  「這是注定的。」她說。
  他默默地望著她。有四十年了吧,他倆間只剩下她在說話,開始時那有如大地女神的天籟變得像是輪胎急擦地面所發出的噪音。她告訴他很多他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靈界故事,告訴他鄰人瑣事,告訴他該買或該賣哪張股票,告訴他該洗澡、該吃飯了……
  「在你抓到我的瞬間,事情或可改變,如果我能堅持住的話……但在我第二次開說話時,一切就已經注定了,尤其是在我愛上你,成為你的奴隸之後。」
  一如以往,他默默聽著。
  「這是個魔咒,每當我跟你說一個字,我們便會被綁在一起一年。」
  所以?他突然害怕起來,這意思是說,他將會永遠不動、不能離開也不能開口說話,就這樣坐在著兒聽她念念不休直到永遠?永遠有多長呢?他開始回憶著,回憶她到底對他說了多少話,回憶整本泰戈爾詩集有多少字,還有拜倫、雪萊、惠特曼、李白、杜甫等等等等,這應該還要加上她剛剛所說的那些。
  他甚至無法以死來脫離這個魔咒,因為他已經死了。
  「我們會在一起直到這宇宙的結束。」她緩緩說著。
  他想要叫她閉嘴,想要尖叫,但卻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謬西 200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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