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就是結束的意思,也就是最後;這兒,我預計以三篇文章來交代我這半生中與政治有關的一些想法,然後安靜地回去寫我的該寫的書,在我還能寫的動任何有意義的文章前,將不再碰政治這個議題。寫作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興趣,人總是要生活的,不可能像那許多政治狂熱份子一樣,靠吃喝政治落下的嗎哪為生。
  我很清楚我並沒這責任與義務來剖開自己,這種割裂人腦的工作無疑該交給那些有正確信仰,有遠大目標的忠貞黨員們;不過正如沙特所堅信的,每個人都必須將自己的「神經症」交代清楚——這多少能勸人相信,活下去其實是比死掉要好上這麼一點。
  是的,我得承認我偷上了「人生」這列火車,且在Dijon那兒並沒人等著我。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這喃喃自語地自我辯解,直到你我都感覺生厭為止。

  「中國」是什麼?「文化」又是什麼?這問題太大,大到我無法解釋,於是我自愛地將這題目給縮小為:我「個人」所以為的「中國」「文化」是什麼?
  其實這本來不是個問題,,連半個或四分之一或百分之一或千萬分之一的問題都算不上;只因為我慣常掛在嘴邊的「中國」並非是個國家名稱,也不是個地名。我說的中國與政治全無關連,是個極為抽象的概念,是種如被鬼附身般的集體精神遺傳。
  既然是屬於個人的抽象概念,為何還需要辛苦地為文辯證呢?
  是因為這世上總不乏些自以為是知識份子的無聊人,他們擁有蓋達組織成員的堅韌精神,時時四處掀開眼所能見到的腦蓋骨,然後如《華氏四百五十一度》裡的消防隊員般用力往裡噴水……直到你願意依著他的方式去將一切重新命名。比如:
  稱中國是錯的,而中華是才是對的;稱中國人是錯的,得華人才是對的。然後這些人會舉著消防水管命令著,剛才說錯的笨蛋自動到後面去做五十個交互蹲跳,並且報數。

  四十年前,那時剛有電視,在掂著腳站於別人家門外偷看電視時我發生了初戀,愛上了當時最紅的女明星翁倩玉,那個只會出現於《法網恢恢》的NEC謎樣大雷達廣告中的漂亮大姊姊。當時我就認定了,日本是個偉大的國家,它們有雷達而我們沒有,連我們當中最偉大的翁倩玉、王貞治、林海峰等都得去日本才能成大功立大業。
  前些日子我老婆問我,為何你書櫃裡都是些早死掉的日本人寫的書——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等等等等?其實這是個在我們那年歲人的秘密: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都是死忠的哈日一族。
  你沒看錯,我說的是:當時無論本省、外省、客家人、原住民甚至包含各級政府官員、偉大的領袖等等,在提到「日本」二字時臉上都擺出個「民族氣節」,回過頭就想盡方法去弄些日本錶、日本電器、日本雜誌、日本肝藥、日本音樂好來充實自己人生。現在年輕人哈得是日本外貌,哈得是浮面玩意,當時我們可哈得深到骨裡無怨無悔。
  大約要等我快廿歲才清楚,那時台灣正好取代日本成為全世界最偉大的海盜帝國。台灣一直是循著日本腳步前進(事實上,今天大陸也是循著這腳步前進著),日本的發跡是靠盜版,是靠廉價易壞的黑心商品,是靠無數廉價勞工辛勤代工……台灣則緊緊追隨,一一接收,甚至包含他們因升級而丟下不要的種種流行以及文化。
  在我十五歲那年中日斷交,暫時性地我得與日本分手;所幸我並沒寂寞多久,整個社會都沒寂寞多久,因為我們開始轉而哈美,由英明偉大的政府帶頭著。並不是我們不再愛日本了,但因為他們對愛情的「背信忘義」,所以我們得略略轉頭來暫時地懲罰他們……
  高雄鹽埕區的大溝頂是我最愛去的地方,尤其是堀江,尤其是什麼都能買到的賊仔市場。大溝頂繞出來就是大舞台戲院,那裡一攤接一攤的舊書攤一直活到蘇南成當市長,我在那兒弄到人生第一本《PLAYBOY》與李敖禁書,然後這些玩意兒在書桌下相互流通著……老實說那年記得我們對全裸美女並沒多大熱情,也不懂什麼叫自由民主,關於性與政治意識的啟蒙還得晚些。
  那時真正讓我們愛上的是偷偷摸摸。
  於是我們開始偷偷摸摸地抽第一根煙。如某種特殊儀式般,男孩的第一根煙大多是洋煙,七、八個人圈在一起,如電影裡吸大麻般地一人抽上一口。我抽了好多年的洋煙,直到我一天煙癮開始進展到三根時,才因負擔不起而改抽長壽。
  這裡不能不提我在國二時犯的大錯。某天我發了瘋無聊去計算中國歷代時間表,結果有個重要發現——中國的存在並沒達到五千年……倒楣的是,我將這偉大的發現在班上公然提出與老師討論,然後歷史老師直接叫我去走廊罰站來結束一切。學校的副校長(我讀私立初中)住我家隔壁,當晚告訴我爸這事,我老爸搖頭憂慮地說家裡出了個共產黨。
  然後我開始不相信歷史課本裡教的那些,雖然我歷史永遠滿分。同時我也討厭國文,其實該說我討厭的只是那些子曰、孟曰的繞口玩意,對於唐詩或絕大部分古文卻異常喜歡,國三我就能以四平八穩的文言文作文了。
  那時我的生活很忙,每天不只要背很多單字、演算很多數學習題,還不能遺漏任何一集的布袋戲以免與同學脫節,在半夜真睏到不行時,則抱著《PLAYBOY》的美女們躲在棉被裡……這裡我不想多解釋我在棉被裡做了些什麼,只感謝還好沒神蹟發生,我爸媽沒多出一堆中美混血孫兒。
  很快地,日本又回來了,它藉著化妝過的漫畫悄悄地回到我們身邊,安慰我們乾渴的心靈。第一本讓我噴鼻血的的漫畫叫《○號女刑警》,當時大家表面都在談《好小子》、《天才小釣手》或什麼天才狗屁的,但私底下,真正最難租到的絕對是《○號女刑警》。
  時間過得很快,我的生活時而美國時而日本。高中時我常與幾位同學跑到暗巷裡看小電影,那時錄影機才剛問世,如美日在我心中交戰般,VHS與Betamax之爭也正火熱。
  一群男人滿身汗臭地擠在間狹窄黑漆漆房裡,坐在小板凳上支著頭直著雙眼看妖精打架;那些金髮碧眼豪放的美女或日本AV女優像是幹著什麼重活似地不斷喘著粗重氣息,邊看我心底邊起誓,將來就算沒法出國留學當個堂堂正正的美國佬,少說也得混個堂堂正正的日本人當當。
  那時我的世界觀還小,這世界只存在有三種偉大的種族:美國人、日本人以及用光劍互相打來打去的外星人,《星際大戰》對我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雖然識字沒多久我就開始讀《蒙田散文集》還有些歌德作品以及希臘神話甚至《聖經》,但潛意識中,我始終把這些作品歸類在美國那邊。
  也大約是這年紀我開始人格上的分裂。美國文化夾著英明政府的協助下慢慢佔盡優勢,在Donny Osmond 及Marie Osmond雪白牙齒下我們唱著《Butterfly》;可私底下,同學們都暗暗不屑著他們的泡泡糖歌,搞熱門音樂的當時最愛The Ventures,或許《Apache》太難。但會彈吉他的誰不能秀個兩手《Pipeline》前奏?起碼我們血液裡還冒著史豔文的浪漫。但如果是玩古典的,那自然就是《溫泉鄉的吉他》了……是的,美國當時是如此繽紛熱鬧,但日本的溫柔也不是我們願意鬆手的。
  第一次的民族大對抗出現在《Red Sun》裡,帥到不行的法國人Alain Delon與醜到不行的美國人Charles Bronson加上酷到不行的日本人三船敏郎……最後三船敏郎奪去了我們所有人的心,在他於荒屋裡用武士刀砍死蚊子時……就連當時我們最迷的小鬍子Charles Bronson都得向他致敬。

  一不小心五十年就這樣過去了,這五十年發生在我身上的許許多多玩意兒東一刀西一刀地隨性劃下道道血跡,全都成為了我這個「人」的一部份,缺一就不像是我了。偶爾我檢視著自己,發現自己竟像是用各色零碎布料所拼出來的……其實,我們這代的人多半如此,每個人的「自己」都是由許多不同經歷所拼湊出來,缺一,他便不再是自己了——更實際點說,又豈只是我們這代,有誰的「自己」敢說純到全無雜質?
  今天我看了本流行的書,明日我聽了首流行歌曲,後日……這其中還包含了政府希望你相信的、父母期待你做到的、師長盼望你懂得的,還有朋友們都是這樣或是那樣的。文化就在其中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我無法很簡單地說清楚我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甚至連用很複雜的方式都沒法說清,因為它牽涉太廣,牽涉到一整個時代。
  於是,我們怎能輕易用:這人之所以這樣,是源自於父母教育,是源自於學校教育,是源自於黨國教育等等?一個人如論是這樣或是那樣,是因為他的環境,他的環境裡在正常狀態會包含有父母、學校、政府,但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更多!
  而我們幻想中出來的「民族」,也是這樣來的。我們與自己住得不遠,語言相似,禍福相關的人們相處一地時,即使你完全不認識這人,也不至於生出什麼太大的不舒適……那是因為有著同樣的大環境。即使小如台灣,因大環境的些微差異尚且會出現南北文化細小差別,而發展過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對岸呢?
  很多人樂觀地想用孔孟將兩岸拴在一起,我並不反儒家,事實上我們生活中許多事情確實是脫離不了儒家,我只是厭倦了大家把儒家當成個無所不能的如意門。我只能說,實際上文化早已將我們切成了兩國。今天,台灣政府愚蠢的想要去中國化,我真不知道是想去些什麼,難道他們看不出,台灣的「中國」與對岸的「中國」根本是兩碼子事嗎?
  我同意某些地理上的去中國化,政治上的去中國化,但歷史上的去除就……
  你大可以稱我們這代身上擁有的是台灣文化,因為是經歷了整個台灣近代變革史,而慢慢演化出來且無法複製的一種文化。不過我個人還是愛稱它為中國、中國、中國,因為某種沒有道理的鄉愁,某種沒有道理的浪漫,某種鮭魚情節……
  請記住,這是個號稱自由的國度,我繳的稅大概不比你少,服役時間不比你短(還待在外島的外島),且所有國民當盡的義務我都盡了;因此,愛怎樣稱呼「我自己的文化」是我個人自由,只有野蠻人才會去試圖把每個人都弄成像是發條桔子。

  在下篇文章裡我將談到對岸的入侵,談到兩個中國的中國文化——我說的是很實際且正在發生的真正大規模(數千人)實體入侵事件,決不是各政治論壇裡說的那些打高空妄想清談,或是學院裡政治算命師所排出的預言卦相。

謬西 2007.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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