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喜歡買到瑕疵品,我也不例外。雖然這只是袋廉價的微波食物,問題在它包裝上有著道被什麼給刮過的痕跡……那刮痕是那樣明顯,明顯到沒有人能夠忽視;於是這就成了我們間爭論的重點了。
  「您已付過錢,也放進袋子裡了。」售貨小姐的臉上帶著燦爛笑容,話中似乎是在暗示,這袋食物是我在購買後自己弄壞的。她笑著,輕聲說道,「您願意等一下嗎?我可以請客服人員幫您調閱錄影紀錄。」
  我試著解釋,這不過是袋六折特價商品,而我要求的也只是更換一包。但她一直向我展示著她那如吸血鬼般完美、白森森的牙齒,耐心地拒絕我所有的抱怨以及要求……然後我犯了不該犯的錯,原本揮向她牙齒的拳頭不知怎地落到了她的臉上。售貨小姐在撞翻罐頭架後坐倒在地摀著臉。她雖一臉痛苦,卻仍露出整排的潔白牙齒朝我微笑著。
  接下來的過程我已模糊了,只記得有兩位魁武的保安人員捉住了我,其中一位面帶微笑地對我說道:
  「依照聯邦基本法第四十三條四款,我們將為您注射情緒緩和劑。」

  我想,情緒緩和劑讓我睡了會。在醒來時我感覺到一陣暈眩,暈眩只維持了一分鐘不到,隨即四周慢慢清晰起來。我知道這兒是哪。
  四十年前建造這時,預計是可以容納約七千人左右。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兒可算是我的工作場所:不停地幫那些塞爆這的的罪犯們交保、辯護以及應付貪婪索賄的警察們。但現在從圈著我的欄杆往外望去,空盪盪的一片,甚至連個警衛都沒。我猜在這可以容納七千人的拘留所裡只關了我一個人。
  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兩位年輕警察在距離牢房一米處停了下來,謹慎的、遙遙的,他倆帶著笑容凝視著我。
  「我們現在要去臨時審判庭。」其中一位我曾見過的年輕警察輕聲說道,「應該不需要我們使用到情緒緩和劑吧!」
  我相信說話的這位警察的牙齒是新植上的,上回,也就是我第十三次進來這時,曾打斷了他的門牙……那事件導致了我第十四次的「情緒失控」記錄。這也就是他們現在之所以會站得這樣遠的緣故。
  我攤了攤手,表示我現在相當冷靜。

  「公民先生,根據記錄,這是您的第十五次的情緒失控。九年內十五次的情緒失控,我們認為你已經達到了『累犯』的程度。」
  這是另個我熟悉的地方。十年前,這種臨時庭曾相當忙碌;但「幾乎」有好幾年未曾開庭了……因為沒有必要,在沒有被告的情況下是不需要法庭的。這情況導致了我事業的崩潰。直到現在我還是個律師,一個完全沒有業務靠著聯邦救濟金度日子的律師。
  我說「幾乎」的意思是說,這些年來,他們開庭都只為了我而已。
  「我知道我的權力,我需要一位律師。」
  「嗯——我知道!」主審法官,那位有著灰頭髮的女人雖然顯出困擾,但依舊面帶笑容,她露出那口完美牙齒微笑說道,「我們彼此都很清楚,城裡就只有您還是律師了。您願意為自己辯護嗎?」
  「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聯邦基本法第七十三條嗎?」
  我想,我已經沒任何機會了,這有著一口白牙的女人說的都是實話。
  「精確地說,是第七十三條或……附加條款的第十二條?」
  思考了一下,我下定決心:「我選擇附加條款第十二條。」
  「您知道它的危險性嗎?」

  醒來時我已經在家裡了。有些想吐,應該是全身麻醉的後遺症吧。他們在我頸後埋了個微型膠囊,那膠囊將會在未來三個月裡規律地釋放出「歡笑」。
  「歡笑」是在十四年前發明的,類似於廿世紀「百憂解」的百倍藥效加強版。它可以製造出完美的「正面情緒」……
  很快的,「歡笑」成為了第一線憂鬱症用藥。當時,聯邦政府預算裡有六十九%被花在憂鬱症患者們的門診以及藥物上,廿四%則用在犯罪矯正。十三年前,即將破產的聯邦通過立法:同意「歡笑」可被用在「必須」之累犯身上——這條法律也就是聯邦基本法第七十三條。
  因應「歡笑」某些無法解決的副作用,兩年後「愉悅」問世,效果與「歡笑」大致相同,但卻是一勞永逸的永久性手術。
  之後,聯邦議會在全票通過情況下制訂了聯邦基本法第七十三條附加條款第十四條,也就是聯邦公民有權以健保支付方式進行「愉悅手術」來改善生活品質。次年,又通過了附加條款第十六條,在父母雙方出具同意書情況下,可在孕婦體內逕行為胎兒進行此項手術。
  為了公民權,議會在聯邦基本法第七十三條下增加了附加條款第十二條,也就是罪犯可以在「歡笑」與「愉悅」間做個選擇。

  像往常一樣,整個上午我無所事事地埋在沙發裡看著電視。在將近十二點時,我突然起了個念頭:這樣是不對的,我得離開這門;在外頭陽光下不知有多少美好事物正等著我。我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了。
  沒有任何遲疑,我撥了通電話給民政廳。在確定我的健診編號十分鐘後,他們告訴我明天就可以到計程車公司上班。
  在失眠了三十年後,才剛晚上十一點我就睏了。我做了個夢,相當清晰的夢,夢裡我給了女人一拳——滿嘴的血以及斷落的牙齒,女人依然帶著笑容,她輕聲地撫慰著我,說會有轉機的,一切都沒有問題……女人是我前妻,是在九年前她接受「愉悅手術」後沒多久離婚的。
  我喜歡我新的工作,工作讓時間過得很快也很充實。我的客人們都很友善,我說了幾個昨晚從電視裡聽來的笑話,在這些陌生人大笑的同時我感受到一種滿足。
  下班後我去街頭的酒吧喝酒,上次來此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
  「感覺怎樣?」老闆維克似乎知道我接受治療了。
  「不知道,看來沒什麼不好的。」
  「為什麼不接受『愉悅』呢?你該聽說過那個『四小時地獄』吧!」
  聳了聳肩,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在意什麼地獄不地獄的。這就是「歡笑」的偉大之處了——讓人擁有正面、積極以及百分之百的樂觀態度。我無法理解維克為何要為那遙遠尚未發生的事情擔憂?
  「歡笑」的治療劑量與中毒劑量相當接近,在失去藥效、到重新接受手術的間隔建議是四個小時。這表示,在失去藥效與再次接受「歡笑」中間,會出現約四個小時的空窗期……聽說,這四小時難熬到像是墮入地獄。
  只是這問題早被決了。在過去的十年裡已沒人再使用「歡笑」了,而我或許是最後一個使用者吧!
  酒吧的音樂是韋瓦第的E大調第一號協奏曲,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春天,人生中的第一個春天。以前我一直不喜歡韋瓦第的音樂;但所有都在改變,以前我也討厭跟維克說話的。
  只是,在我身體某處藏有著什麼東西。我凝聚心思注意到,前天那個出拳打人的任性傢伙並沒真的消失,只是被「歡笑」給囚禁起來,在心底的某個位置低泣哀求著。
  「你會不會看到那個,」我點起根煙,享受尼古丁滲進全身每條微血管的滿足。為了健康我戒煙有十八年了。「那個……舊的自我?」
  「什麼?」
  「沒事!」只是說說而已,我真的相信一切都完全沒事。
  「小心點也好。」維克帶著那始終掛在臉上的笑容,露出一嘴漂亮牙齒輕鬆說道,「有時會有一些討厭的夢。不過也沒什麼,不過作夢罷了。」
  那天晚上,十一點不到我就睡了。
  夢裡,女人展示著她剛植完的新牙,兩排有如白骨般整齊的牙齒,她問我喜歡她新牙齒的樣式嗎?我不停地尖叫著,再也受不了這些無所不在該死的笑容了……我告訴女人,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去動什麼手術讓自己只懂得笑。
  喘著氣我驚醒過來,回憶著,然後思念起前妻。但很快的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個夢罷了;帶著笑容我再次地進入夢鄉。

  我認識了個年輕女孩,說不上漂亮,但身材很好。她是我的乘客。
  每週我們做愛一次,大多數是在她家。交往了一個月後,她希望我們能夠同居……我不知道,但有何不可呢?
  每天早上我出門開車;中午吃著琪……我女友幫我準備的午餐;晚上到家時她已在餐桌上擺滿了晚餐。邊吃飯我會邊告訴她白天遇到的那些露著笑容形形色色的客人,而她會告訴我一些電視節目內容,或是一些鄰居們的趣聞。
  更多時候我們只是帶著笑容坐在那看電視,雖不說話,內心底卻是無比充實。
  偶然我會想到前妻。我知道我仍愛著她的,因為那些鍥而不捨的惡夢。前妻在接受「愉悅手術」的半年後,我花了好大力氣才逼使她同意放棄我們間的婚姻……凡接受了「愉悅手術」的人是什麼都不會放棄的。
  愛情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充實感。現在我的生活是滿滿的,完全的充實,完全的無可挑剔。
  夢境依舊困擾著我。夢的內容不全是前妻,偶爾也會夢到過世的雙親、擠滿了罪犯的看守所,無止境的出庭,或只是笑容,漫天沒有意義露著白牙的空洞笑容。我知道琪也有著相同的問題,當年前妻也是一樣,在睡到一半時突然驚醒,然後再面帶微笑安穩地回到夢鄉。
  其實,這些惡夢所帶來的困擾並不嚴重,或許在做夢的瞬間會出現某些困擾,但只要醒來,「歡笑」的藥效就展現出它無比力量——立即間,所有的困擾都不再是困擾了。

  三個月是很快的,我跟琪一起到了法庭。琪勸我最好去接受「愉悅手術」,我也認為這是必要的。我們並沒太認真討論這問題,我知道我一定會去接受手術,沒什麼事是必須擔心的。
  「我建議你接受『愉悅手術』,」在看完一些報表後,灰頭髮的女人帶著笑容溫柔說道,「半小時的手術而已,很簡單的。」
  在我正要答應的同時,那個深藏在心底的我慢慢地膨脹起來。我曾經是這世界最後一個拒絕笑容的人,曾經是……我猜是「歡笑」的藥效就要過了,那個原來的我正試著想要掙破拘禁,在體內不停的擴大著,逐步搶回地盤。
  那只是個假面,這世界所有笑容都是假的,是被設定好、是預謀的。心底的我不停吶喊著,哀求著想要回來。
  「不!」我帶著笑容拒絕了。一時之間,那習慣性的笑容還是無法挪去。我用著輕快地語調說道,「我想再考慮一下,或許明天?」
  「別擔心,一切都沒問題的,」灰頭髮的女人露出她小巧有如尖刃般地利齒說道,「手術只需要半小時而已,很簡單的,請相信我。」
  「我相信!」雖然我一點也不相信,但僅存的藥效讓我說出了樂觀的話。

  我終於知道「四小時地獄」是什麼了。我站在中央塔的頂端,雲層在下方飄著,蒼白的有些憂鬱。離開法庭後我直接來到這兒,琪在我的身邊,她依舊是一臉的笑容。
  「妳真的快樂嗎?」我問到。
  「為何不?」琪回答的相當迅速,完全沒經過思考。
  「妳沒感覺,在那最深之處,有個自我被鎖在那兒,尖叫嘶喊?」我想我有點激動,我用著顫抖的手抓著她肩膀說道,「那些夢,妳忘了那些夢嗎?」
  「我沒忘,難道做夢是不正常的嗎?」
  望著中央塔下,選擇清楚地呈現在那:要不是接受手術,要不就是一躍而下。這就是所謂「四小時地獄」的煎熬了。在「歡笑」藥效過了之後,你必須在假面與真實之間做個抉擇。

  在跳下去的瞬間,我以為會聽到琪的驚慌尖叫或什麼的。在半空中,側過頭,千分之一秒,琪露出了有如貝殼般白齒的笑容;那笑容凍結在我腦中,成了永恆。

200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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