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對過生日有種莫名地熱衷,在她的小小腦袋裡生日乃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快樂的日子,因而會將所有節日(節日意指,不需去幼稚園過水深火熱日子的日子)統一稱之為生日,並且將此「生日」平均分攤加諸到家中每一個人的身上。因為一年節日的總天數遠遠超過家中人口加上狗口,故而敝府每個人與畜生之「生日」數量因此暴增到了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孩子沒有不愛過生日的,無論是自己的、是朋友的、是家人的,我常因為答不出家裡老狗生日而處於羞愧之中——最早是兒子問我,等兒子長大後又換成女兒來問;弄到每天我看到家裡老狗,心底都會生出股極深的歉意……
  在我經驗中,最愛過生日的又尤以女人為最甚,其實不能說是愛過生日,應該說是說希望情人或丈夫記得這天上地下最偉大的日子……當真要「過」生日的話,那女人可就比誰都怕了。
  生日就像是樹的年輪一樣,只是女人是刻在臉上;臉上有年輪的女人當媽媽是多了不少親切感,當演員也較有說服力,但當情人就……

  無論男女,到了某個年齡後,這過生日的心情就會慢慢淡了,尤其是年過四十。四十歲是人生的一大關卡,今後你將會被稱之為「中年人」,中年的意思是說——接著就是老年,然後銀鏈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所以對中年人來說,你可以幫我過生日,但請千萬別問我幾歲。
  聖經上說:「白髮是榮耀的冠冕」,不是我有異議,上帝祂老人家是永生不死的怎搞得清楚我們生為凡人的痛苦呢?老實說我對這榮耀一點都不在意,如果這冠冕能像七日鑑賞期那樣退貨換回青春,我可一點也不會猶豫的。
  平時你不會感覺生命正從你指縫中緩緩消逝,到生日那天那一切就都清晰了起來,就像是放大了一百二十倍般地清楚。你會發現周遭所有的人都興致勃勃的數算著你離那個你一點都不想要的冠冕有多近。
  人到中年後,對「相對論」的理解就頓然澈悟了,時間變成了一種可變易的常數……人的生命似乎只剩下了「之前」與「之後」——過去以及未來都過得太快,但現在卻似乎是永恆的、消化不了的、靜止不動的。這很悲哀,因為時間太多,以致於你一整天都無所事事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是好。你看著日出,接著又看日落,然後所有事情在空氣中慢慢消失、汽化,最後你發現你什麼都沒做,你唯一做的只是那紙你花了一小時寫的「今日工作重點」。
  每個中年人都極適合到企劃部門去工作的,如果他還願意去計畫些什麼的話。他不再有完成工作或遊戲後的興奮,所有事情都是出於被迫,他唯一的熱誠只在於計算歲月,就好像是不斷盤查存款一樣,而終有一天是會被提空的。
  在我四十歲生日(後來搞錯了,那是卅九歲生日)的那天,我拒絕了所有人的祝福,一個人跑到澄清湖去釣魚(澄清湖是不允許釣魚的)。我閃躲一天後終於在傍晚時被兩個警員逮到,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因犯法進警察局……在澄清湖管理處警員監視下我寫下了切結書,領回了我那枝價值數萬元的心愛釣竿。這場混亂成功地讓我忘記了所有鬱悶。
  四十歲(其實是卅九歲)生日後我就沒再過過生日了,因為那次經驗,我發現讓不愉快掩蓋不愉快是消滅不愉快的最佳方式。於是每到生日前後我總是設法遺忘或惹禍或找人出氣。

  廿來歲剛入社會時拼了命想要假裝老成,總愛在歲數上多加兩歲造假;歲數有時代表的是一種發言權、一種權杖,那時滿腦子都是——只要我長大。卅歲時就正常了,我一生最正常的日子是卅到卅五歲,但也是最無趣的日子,像日出日落一樣無趣,除了工作之外我滿腦子只是工作。直到年過了四十。年過四十後,不到生日那天我是死也不肯承認自己又加添了一歲,比諾曼地登陸時那些美國海軍陸戰隊大兵們還要寸土必爭。
  我的生日是在雙十之後,對岸讀者大概不清楚或是不想清楚,但在台灣這兒可是個大日子了,照例是要到處寫著貼著「普世歡騰」的。我沒統計過過去有幾個雙十是遇上了周日,但萬一遇上週日……政府宣布翌日補假時,我就會很大聲地說那是因為慶祝我生日才放假的。於是我會去鏡子前看看自己有沒有雙瞳。現在政府好像不玩什麼補假的遊戲了,這是代表一個時代的結束,或是政府當局也終於認清了我也不過爾爾?
  小女剛剛跑來問我:「明天你生日,你要帶我去哪玩?」
  這就是我的生日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數字以及日子。在這天我必須丟掉正常生活作息陪著別人歡笑,必須用毫不在乎的口氣嘲笑自己歲數,要不這樣就會有人要嘲笑我有中年危機了。

2001.10.10 收錄於《嘟嘴的老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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