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工作電腦旁的牆上釘著兩根極不搭調且毫無用途的鋼釘,幾次粉刷我都忍住沒有拔掉,就這樣像個圖騰或紀念品一樣懸在那兒。前幾天閒著沒事我問兒子這兩根釘子是打哪來的?他用著茫然的眼神的望著我,像是全都忘了……望著釘子再看看兒子,我感覺手心突然整個濕透起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希望兒子會記住這些沒啥意義的陳年往事,對某些事情來說,記憶力不好反而是莫大的祝福。

  童年時,母親對我的教育與別人家庭不同。或許因為她是老師,所以清楚該用怎樣的方式教育孩子,才能得到最大功效;或是說,該用怎樣的技術,才能將最多知識塞進一個幼童的腦袋裡,一種偉大的壓縮技術……當然,這一切都是出於愛——我知道我母親是怎樣愛我的,因此才會這樣辛苦試著把我「改變」成為個不一樣的人。
  母親從不要求也沒檢查過我的家庭作業,就是學校老師派的那種,她認為抄課文抑或是一字寫上一行這種行為都是死的、沒意義的。母親採取一種簡單又有效率的方式,每天在她監督下我反覆的默寫課文、演算算數,直到國語課本能全本一字不錯全部寫對,數學能完全瞭解運算無誤為止。
  我家客廳有個大大的黑板,那時電視機要有錢人家才裝的起,所以晚飯後大家還真的就是:「閒著也就閒著……」於是我整個童年的晚上都在那塊黑板面前度過,錯一個字或算錯一題當場一鞭子,沒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還好,對當時的我來說勉強能夠應付母親要求,挨揍多半是因為粗心而不是不會,兩三小時下來當天功課就能滾瓜爛熟到全無問題了。
  我小學校時的成績從沒讓母親失望過,只是這世界沒有完美的事,所以後遺症自然會有上一些:首先,大概因為我甚少抄寫作業,所以我的國字寫得極差,簡直是爛到了姥姥家……有朋友驚訝於我的黑板字寫得不錯,這點我通常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才好;其次,直到現在為止,我做任何事情都會緊張,就算是看無關緊要的小說都會,總感覺過世的母親在身後用著嚴厲的眼神瞧著我——一點都不可以有錯,錯一題就是一鞭。
  童年客廳的那塊黑板到底有多大呢?我已完全失去所謂實質上的概念,感覺就像是被無垠的宇宙包裹著,全然黑暗且漫無邊際。但無論怎樣,在理智上我得承認這是種非常好的教育方式;人都是被動的,尤其是孩子,你必須時時盯著他一刻不能放鬆。

  兒子讀小學時我有些緊張,這緊張是來自於期望,別人對「我」的期望。記得兒子第一天上學時,他級任導師竟然是母親學生外加我老姊同學,因為姓氏的特殊,沒兩下就被認了出來……還點名起立當場考了他祖宗八代。那時母親還有許多老同事在校任職尚未退休,也有些我的同學在那當老師,於是關懷從各方面不斷逼近——母親、我、兒子都同時被大家期待著,兒子是否能繼承到我國小時的優異成績。
  於是我去買了塊白版。時代進步了,自然我們也得從會掉粉筆灰的黑板進步到白版。兒子起初還挺興奮的,我們兩人一起合力量了距離……在牆上釘下了那兩根鋼釘,然後掛上白版。
  按著母親對我的教育方式,反正我從來也不看電視,每晚就這樣守著兒子默寫課文、演算算數。兒子雖然不笨,但也不能算是聰明,往往兩三小時竟然不夠我們弄通他白天在學校學的。其中大部分是專心度的問題,一個六歲幼童你期待他能有多麼專心?
  雖然我完全沒打過兒子,但在兒子寫錯字或算不出算數時的焦躁感絕對是表露無遺,這焦躁傳染給了兒子。原本快樂的白版成了我跟兒子間的惡夢……
  某日,兒子面對白版像是停電般僵在那兒;我知道有段課文從他腦海裡神秘地消失了,一分鐘前他還寫得出這段課文的。起先是靜默,接著他開始輕輕地扭著身子,要很注意看才能看出那種扭曲……我問他是想上廁所嗎?他邊扭著身子邊說不是。我開始感覺害怕,於是叫他過來,這才發現他的雙手冰冷冷地全濕透了,就像是浸在冰水裡一樣。
  我說,我從來也沒打過你,你是在怕什麼呢?他說他也不知道……總之,他認為自己應該要會寫那段課文,像傳說中他父親那樣輕鬆流暢地寫出來,然後在每次考試中拿一百分。我不知道他在寫不出來時腦海裡想些什麼,以前我想的是母親手上的藤條,他想的大概是我的不耐煩吧,兩者間其實並無差異。

  當場我拔下了白版,第二天就丟進了垃圾堆裡。
  之後晚上我跟兒子晚上一起玩電腦遊戲,看漫畫,看卡通影片。除非他主動提,我再沒問過任何關於他功課的事,兒子功課也如意料中的一落千丈。只是我一點都不擔心,老實說,讀書並不是這世上唯一可做的事情。
  兒子小學第一次月考雖然全部滿分,但我清楚那是被逼出來的;隨著功課繁重,難道要不斷地加重這個逼迫嗎?我不要我的兒子活在恐懼當中,因為我自己厭惡恐懼。我希望他快樂,即使他最後會變成個蠢才——一頭愚蠢卻快樂的豬,比讀了十八個博士學位但卻憂鬱的人幸福。
  直到今天還有許多親朋好友都當我是個怪物,認為一個好好的孩子被我糟蹋了……只是我不認為,我清楚兒子是怎樣的料,為什麼一定要逼他讀到博士呢?只要他快樂,只要他不學壞,這世界有得是機會等他。我不想干涉他要他一定要做什麼,他若想要讀書自己就會去讀,不想讀書去作苦力也是不錯,現在工人薪水一點也不輸給大學畢業的。
  這世界天才已經太多,並不需要多一個天才跟著擠、跟著熱鬧,不是嗎?
  暑假,我問國小三年級的女兒想幹什麼。一點都不意外的,她吸著大拇指說她想要「玩」。然後我們跑去漫畫與VCD出租店砸下重金,狠狠的一套套漫畫與卡通影片往家裡搬……

  如果說人生有遺憾的話,那就是我的童年太辛苦了。如果能夠再活一次,我絕對要當全班最後一名,讓大家對我絕望,我會丟掉課本像其他孩子一樣在陽光下任意奔馳玩耍。

謬西 2004.07.24 收錄於《嘟嘴的老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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