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某作家某篇短篇小說的內容大綱:

  約莫在八○年早些或是晚些,一個飄著細雨的深秋夜晚。這飯店位於個狹窄的死巷子裡,一樓經營兼賣宵夜的「西」餐廳,二樓以上為旅社部,這是間以複合方式經營的飯店(餐廳晚間八時後轉為有小歌星住唱之宵夜場,此為八○年代最流行的飯店經營型態)。
  飯店老闆,一個從警界退下的高階警官,他用他悶悶不樂地眼神望著餐廳裡那超過一半的空位。他恨雨,雨就像是災難,而秋雨則屬災難中的災難。這老闆是個傳奇,起碼那個他從警局裡帶來的忠心手下——旅館部經理老山東談到他時都這樣開頭……他是正統黃埔出生,又是台籍人士,這特殊身份讓他後來在警界裡是一帆風順。
  只是飯店裡沒人喜歡老山東,單身的他就像個孤魂似地在飯店裡飄啊飄的。
  就快要午夜了,一個九分醉的日籍客人(那些年,這類飯店客源幾乎都是日人)來到櫃臺結帳,他掏出了張大鈔。會計小姐依例將找回之硬幣置於底層,上面則用紙鈔蓋住……那日人回頭與陪他來此宵夜的酒女嘀咕著,似乎對無法從光滑碟底拾起硬幣感覺到憤怒。突然,那日人抓起整個碟子往會計方向一揮,整碟子硬幣滿天飛舞叮叮咚咚撞到會計身後的玻璃櫃又落在她的頭上,那會計小姐不斷尖叫著。
  雨似乎停了,空氣裡瀰漫著種潮濕味道,輕輕地沒個邊際。剛剛拿錢擲人的日人在飯店前與酒女嘻笑著,他們正討論等等要去哪兒——剛剛既然鬧了事兒,這會也不好在這家旅社投宿了……這兩人全沒注意到正有四個年輕人緩緩接近中。
  等日人眼鏡飛出去時,那酒女才會意出他們被攻擊了……正確說法該是,他的客人正被人圍毆中。在動手的四人中,她認出那個子最為瘦小的是剛才餐廳的領班,另三個沒意外應該也是餐廳裡的服務生。那日人雖被打到跪在地上,仍是昂首嘰哩呱啦不停喊著些像是辯解,又像是生氣的句子,這讓他又多挨了幾下。
  大夢初醒的酒女突然尖叫起來,她尖叫的聲音在空盪的夜裡淒厲地迴旋著:「恁毋擱打了啦!恁打死人了啦!救人喔!打死人了喔!」
  「丟你個阿妹!」其中一位少年轉頭作勢想要打那酒女,幸好被身後另個少年拉住。那拉人的少年少年勸道:「幹!打夠了,進去了……」
  幾個少年這才從憤怒中回過神,看那日人鼻血沾滿了被扯碎的襯衫,狼狽不堪……這時,飯店老闆站在門口,所有事情都被看在眼裡。
  曾當過官兒的老闆交辦事項簡潔明快,他叫來了老山東,要他開一間房間讓幾個少年進去住上一晚,明早前不可出來。本來與這群少年總要口頭互罵幾句的老山東一反常態,不止帶他們進了間有著兩張雙人床的四人房,還拎了打啤酒,拿了幾卷A片錄影帶……
  事後得知,在這幾位年輕人前腳上樓之際,警察後腳就進了餐廳。不過一切沒事,這些小小條子的長官們昔日皆乃這飯店老闆屬下,條子們用恭僅的筆跡記錄下:「此案經查為在地小流氓為酒女爭風吃醋以致鬥毆,當事人均已逃逸無蹤,正加強緝捕中!」
  第二天日出了,青天白日下似乎是什麼都沒發生。

  小說用E-MAIL直接傳到了報社,才十五分鐘不到作家就接到了報社裡的小編電話,這小編與作家算是熟的,所以就直話直說了。
  「太政治性了吧!」小編說,「老大不止不會採用,你小心被列入黑名單!」
  「政治性?」
  「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甚至還加上個有著統派情節黃埔出身的本省人。我知道你討厭日本人,可是……」
  「慢著,我沒討厭過日本人!」作家辯解著。
  「算了,你沒事瞞我做啥?那個餐廳會計就像苦難的中國,酒女則是漢奸,幾個不同省籍的青年表示人民的覺醒,共同憤起抵禦外侮。警察,他們就像是《北非諜影》裡那些不得已的執法人員,一有機會就立即投向祖國。這兒最特殊的是那旅社部經理,前頭你說他孤魂似地在飯店飄啊飄的,中國這百年來不正是如此?後頭他看到民族的統一,歡喜地摟著親人們,前嫌盡釋又是一片光明,正好像篇尾的青天白日……」

  茫然的,作家放下電話。這時他妻子正好叫他去拖地洗碗,於是他就問他妻子意見。
  「報社裡說我恨日本人,說這篇文章政治意味太濃,妳幫我看看。」
  「政治味是滿濃的,」作家妻子花了約三分鐘瀏覽完後說道,「最近什麼玩意都帶著點政治意味,你小心點,熱門的東西不一定討喜!」
  「這文章哪兒政治了?」
  「親愛的!那個餐廳會計就像苦難的台灣,酒女是日據時代的台灣人,而一群被黨國文化所欺騙的年輕人則群毆著日本人想竊取台灣主權。警察,他們就像是《鐵窗喋血》裡那些混蛋獄卒,與中國人老山東共同縱放兇手。這兒最特殊的是那個飯店老闆,我知道你在影射誰,看似統一的私下卻是台獨之父的那位偉人。他恨雨,其實是恨著中國啊!我喜歡你結尾的:「似乎」是什麼都沒發生,青天白日只能活在表面……」

  作家賭氣沒吃晚飯,他打開了MSN,將文章傳給了位朋友。
  「我認為你不該這樣媚日。」他朋友說道,「難道這日本人不該打嗎?為何他被打時還昂著首,你這是在宣揚武士道,在宣揚軍國主義嗎?看你,看你寫的……」

  於是作家乾脆將文張貼到他部落格上。豈料,原本一天點閱最多不超過五人的部落格,那日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了六百來人,留言長達一百廿七篇……
  留言中有一半認為,這篇文章是該死的宣揚統一毒素,是明顯的為匪宣傳,作者該被抓去關起來與世隔絕。但另一半則認為這文章屬於要命的獨,再標準不過的數典忘祖,作者全忘記自己美麗的母親——中國。
  當然留言裡還有第三、四、五、六、七、八種意見的,例如——
  「難道客家語都這樣粗俗?客家人是得罪了你?丟你個阿妹!」
  「你以為我們原住民喜歡獨立?我們也是中國人,為何故事裡沒原住民?」
  「嚴重抗議樓上,你表達的只是你各人意見,原住民其實大多數贊成獨立!」
  「請別吵了,冷靜點,大家都是中國人……」
  「媽的!誰跟你中國人!滾!」
  「靠!死台獨!」
  「幹!死共匪別說髒話!」
  「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險的!」
  「我謹代表霹靂星球大統領霹靂貓王獅貓來此宣達,台灣一地屬於霹靂星球領地!霹靂、霹靂、霹靂,霹靂貓!」

  後來作家瘋了。但作家瘋的其實很有價值,因為當天留言的一百零七人(有廿人留言兩次)都得到了拯救。他們本來被自己工作壓得多少有點鬱悶,恰巧看了這篇文章,然後順手表達了自己一點點小小中肯意見,最終身心都得到了徹底解放……至於作家的下場?誰在乎他啊!
  關於這故事的真相?
  其實這是則真正的故事,那餐廳的領班就是我,打架事件其實是我帶頭鬧出來的。出事前數天起我就諸事不順,先是跟餐廳那幾般男服務生打麻將輸了將近千元(那可是我一個月薪水的三分之一),然後當天上班沒多久就被服務生S女給拉到一邊質問……她說有人看到我那天下午跟女服務生H去看電影!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問題是——上班前我正牌女友質問我是不是在餐廳裡亂來?她一直感覺S跟我有些曖昧。
  在會計被那日本人錢幣砸到時,我突然間什麼都不能忍受了。會計上個月跟我約會了兩次,不過她有個正在當兵的男友,雖然我只見過一次,但道義上還是讓我沒再繼續下去……我怎能就這樣看一個跟我約過會的女孩被打?
  於是我告訴餐廳裡幾個男孩,我要動手開扁了,有種的就跟我去!這幾個傢伙都是我的學弟,前晚又贏了我這樣多錢,不挺我他們要去挺誰?
  然後我真的忘了是誰先動手,我只記得趁亂時我給了那傢伙一拳,真正結實的一拳,然後我扭到了手。也因為扭到時的那陣劇痛,我叫了聲,讓大家都清醒了起來。其實真正讓大家清醒的是那酒女尖叫聲,我猜她被嚇死了,換是我也會尖叫著立刻報警……
  那月的月底,我們四個人薪水各被扣了三百六十七元五角。帳單上寫著:四人房定價三千元,特價兩千一百元,本飯店員工得以於特價後再七折,共計一千四百七十元整。
  事後我足足後悔了一整個月,為了女生打架,真真他媽的有夠蠢啊!

附記:

  前些天寫了《我之所以為中國人》一文後,個人部落格突然像被空降神兵佔領般,出現一大串留言。留言裡是各抒己見,約五分一表示深受文章感動,其餘皆是留言痛罵;痛罵者又粗分為二,一半罵我獨,一半罵我統。
  話說,人看文只愛看那自己所喜歡的部分。這不足為奇,我上街通常也只記得住美女,吃菜也淨挑著愛吃的夾,我沒虐待自己的毛病。如只是看文,文章這玩意看過就罷;但如要回文留下點足跡,豈不是該謹慎點,小心地來回多看幾次?
  可敬的康建淽先生最近在東森論壇裡提到我這篇劣作,康先生指責我說:「像謬西所說的『因此我但願我的妻子、子女、友朋們能不再是中國人,或他們根本從出生時就是除中國外的任何一種人,外星人為最佳。』生在台灣,卻不願把當台灣人當做一個選項。」
  這兒我忍不住回答,我說的是:「除中國外的任何一種人!」所以台灣人自然在內,難道康先生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如康先生這樣認為,我還真無法苟同。其實在這我想表達的是:我不想再被約束,表達身為個中國人之疲倦……跟我想做哪國人全無關連。
  康先生也說:「謬西先生則是居住台灣多年,可能是從小在台灣出生的道地台灣人,不過,卻是因為父親的教育,『還記得小時父親常跟我說些類似神話的事,比如蕪湖老家河裡某種魚兒如何如何味美,又比如某種水果如人蔘?般入口即化。』以及國民黨著中國化教育政策,變成『中國是我靈魂的出生之地,是我心中嚮往的歸宿』。」
  我可看不出我自認:「中國是我靈魂的出生之地,是我心中嚮往的歸宿」與我父親有啥關連,與國民黨的中國化教育政策有啥狗屁關係……我一直以為康先生是嚴謹做學問的學者,為文小心謹慎愛講證據。這裡若是我寫,必會加上這段:「依文意來看,謬西先生似乎是因為父親……」如我不很確定,則會在段尾添上:「自然這是我個人看法……」
  我對中國的一些批評,我注意到康先生自動地將其忽略,至於其他,像是——
  「我說的中國,與政體無關,是個百分之百抽象的概念,是種沒道理的情緒。」、「甚至我感覺那片土地美或不美絲毫與我無關,我較在意的是我在台灣的家的裝潢美醜,以及,幫我裝潢的木工老闆所出的價錢是否坑人。」、「我相信什麼都沒改變,而是台灣現有的比他以前所有的好上個十倍百倍。以前的好是種記憶上的好,是種記憶上的完美;只要一接觸,那些虛幻就全垮了下來。」
  關於以上句子,康先生似乎是得了視覺自動忽略症?
  本來我剛寫了篇《我之所以為台灣人》好與那篇相應對,看了康先生文章,想也不用公開了,公開反而像是在說我之前寫的全錯了一樣。自然,在我回應這些後,康先生可以「依著自己心意」去找另些論點來表示謬西吃果子不拜樹頭,我當然也可找出些字句一一反駁;不過如此來來往往,又有何益?只不過是滿足了某些人私己的「政治企圖」罷了。
  於是,就此打住吧!

謬西 2007.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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