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動力推使著能讓人不斷寫作——這兒指的不是一天莫名生出十七萬普通部落格裡像日記或心情感言那類玩意;我說的是帶有點想像力、帶有點創造力的文字,簡單說就是無中生有,像上帝創造天地般的那種書寫工作。
  依我個人經驗,創造出篇文章並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愉快(甚至腦袋上也不會突然冒出個天使光圈,走在街上絕不會有人對你尖生驚叫或指指點點)。我們通常會喜歡剛出生的嬰兒,有機會到醫院育嬰室時我幾乎是扒在玻璃窗外怎都不肯離開;但,你知道要生出個嬰兒有多難嗎?生出篇文章也是如此,甚至比生孩子要多出個孤獨,大多數產婦旁都還有個面容蒼白手足無措的男人陪著……如此不舒服的事情,為何有人前仆後繼著去做?
  前幾天,我無聊逛到很久沒去的「優秀文學網」。討論版裡依舊是那些不著邊際的評論,有人找人幫評文章,有人自告奮勇想當老師幫人評論,然後大家互相鼓勵互相安慰互相說些言不由衷的謊話混成一片。我隨意點選了幾篇被人稱讚為極品的小說,很遺憾的,那種看到爛文章的不舒適感又冒了上來……有一下我甚至想留言說:
  「徵求三篇文章,我願意幫你們修改文章開頭前五百字!但不准問我問題!」
  然後我想到了決不幫人評文的自我約束,又想到大貓前幾天跟我說的:「曾經有個文友說想拜您為師,後來看了您寫的那篇有關釣魚的(一時想不起來叫啥名)的天分的文章之後,就不敢找您了,看來那篇文對他打擊挺大的。」
  老實說我已忘了我在哪篇文章裡提到什麼釣魚不釣魚的。我確實一直認定著寫作是需要天分的,以前也曾說過:沒天分的人不如往其他地方發展,別浪費自己也別浪費讀者時間這類言語……其實也就是隨便認為,隨便發表,至於導致了這種不好的結果。
  於是這些天我細細思量,關於寫作這玩意的來龍去脈。
  依照《詞語》這本書所談到的,人寫作大致會經歷幾個階段。正常來說,一般人只能抵達到第二個階段就停滯在那,我自己大約就處在第二階段尾端。能進入第三階段的,照例我們會稱他為作家;能抵達第五階段且尚未自殺者,通常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

  第一階段、純戲劇性的裝腔作勢:
  「我時常停下筆來,故意緊鎖雙眉,裝出一副神情恍惚、猶豫不決的樣子,以便能體會當作家的滋味。此外,我喜歡抄襲,出於冒充高雅的需要,我毫無顧忌地把抄襲推到極點,讀者將會看到這點。」
  我們可愛的七歲小小沙特,試圖將他一無所知的所有事情全寫進書裡,他將一整段一整段拉羅茲大百科辭典一字不漏地抄進書裡。在客人來時他更加瘋狂,更加注意自己的寫作或閱讀姿態,讓客人們能「不小心地」發現有個小作家正埋首案前……在別人歡喜驚訝之餘,他也同時得到某種「表演成功」的快樂獎賞。
  這裡真正的快樂並不在於寫作本身,而在於被他人誤認為是個「作家」;你絕對不會相信,直到目前為止,還是有許多人告訴我——「作家」是種有如騎士般的偉大行業。
  我無法理解沙特本身是怎樣感覺的,或許他快樂是因為別人沒能拆穿他無害的小小把戲,又或許他只是單純的善意欺騙,因著別人歡喜他就跟著就歡喜了。但表演中的沙特也不是全無煩躁,他曾經用一個逃票乘客的故事來表達出他當時所面臨的焦慮:
  他其實是個偷混進火車的無票乘客,不幸被查票員給當場逮到。
  在危急中,沙特體會出自己必定得做點什麼才能拯救自己……於是他告訴查票員,他負有個秘密任務必須去此列車終點站弟戎(Dijon),如果查票員驅他下車,法國甚至整個人類都可能因此而遭遇到無法收拾的複雜情況。
  「列車、查票員、還有那個無票乘車的都是我一個人,我還是第四個人,即故事的編造者。」沙特這樣說,「我這編造者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欺騙自己,那怕是一分鐘也好,忘掉以前作為……我把自己貢獻給法國,貢獻給全世界。」

  第二階段、角色扮演遊戲:
  「而作為作者,主角當然仍然是我,我把自己那些史詩般的夢幻全投射到這個主角身上,然而我們又是兩個人:他並不具有我的名字,我也只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來談論他。」
  在進化到第二階段時,沙特發現了個重要的地方:「然而我們又是兩個人」,於是他非常高興,因為這是個全新的玩具——你可以任意考驗你故事裡的角色,先用長矛刺穿他的肋部,然後再如母親般撫慰著他,一切都隨你高興且無人抗議。為了成就自己的偉大幻想,沙特讓他故事裡的敵人與危險增加了一倍有餘。
  在《為了一隻蝴蝶》中,小小沙特讓主角(也就是沙特自己)與鯊魚搏鬥了三天三夜,整片海洋都被他血給染紅了。接著,他奮勇逃離了一座被一大群強盜所包圍的農場,他手捧著流出的腸子穿越沙漠,拒絕接受任何醫生的醫治,只為了要傳遞一項情報。
  寫作的模式在這裡成形,大部分人寫作其實都是在寫自己,只不過略加扭曲而已。這也就不難理解少男少女愛寫愛情羅曼史,因為對愛情的渴望,作者在小說裡將自己化為錢多到不知道該怎樣花的天使化身。沙特是將敵人與危險增加一倍,而我們則是將情敵與愛情給增加一倍……一樣的讓人讀後感到口渴。
  只是,這還不能算是真的寫作,到此寫作者還不能被冠上「作家」這偉大的職稱。直到目前為止,寫作還是處在種諂媚的情況,是為了討好自己或是討好別人等等。然後……

  第三階段、騙子在編織謊言的活動中找到了他的事實:「我通過寫作而存在,並由此擺脫了大人。確實,我之所以存在僅僅是為了寫作,當我說,我,這裡指的就是那個在寫作的我。」
  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寫作者無法達到這個地步,因為這表示種獻身,表示你將要為某種理想而殉道。在走到這階段前,沙特自然也遭遇到極大的阻礙——他外祖父告訴他,他將來無疑是一定會寫作;但寫作只會是個副業,因為有許多著名作家都死於飢餓。那位獨裁的老人建議沙特去當老師,老師與寫作是相輔相成的職業等等。
  最終,沙特還是成為了個作家。
  他以犧牲的精神接受了個職務,並且向周圍的人宣告這職務有著誘人的未來;可是私下他又極端憎恨這個職業,因為這職業並非是他主動要求得來的,就像是聖靈感孕般直接降臨,他根本就沒選擇機會……沙特稱這不幸的職業為:「記錄員」(而我個人稱這職業為:「打字工」)。
  沙特這樣說:「總之,我已永遠知道,我應該如何回答向我要票的查票員了。」
  沙特得到了他存在的車票,因為他是個全身散發作家神聖光芒的偉大特務。其實該這樣說的,沙特原本隨意謊稱自己有個重要任務,但在謊言中,他發現自己口袋中還真有個任務。於是他的的行程有了目標,人生出現意義,在他抵達弟戎時全世界都會獲得拯救。
  無論沙特自己喜歡或不喜歡這「記錄員」的職業,我們都不得不感嘆他確實是有天分的,因他在一九六四年時獲頒諾貝爾文學獎(雖然他沒領獎,成為史上唯一拒絕諾貝爾的人)。可是,真實人生永遠都不會如此結束,起碼不會以這種快樂完美的方式結束。

  第四階段、被莫名其妙糟蹋了的一生:「真想不到,我竟為一個非我同類的女人糟蹋了我的一生。」
  沙特終於認清自己打根本就沒寫作天分(其實這世界沒有人真擁有過這天分),他只是勤奮而已。因為勤奮,寫作成為一道被縫入皮肉裡的命令。沙特說:「如果我一天不寫作,傷口就會產生一陣陣燒灼感,而如果我寫得過於容易,傷口也會痛得讓我難受。」
  原有的作家光芒騙局被拆穿了,這時他得創造出個更偉大的使命感,才能讓自己繼續寫下去。沙特認為:人類隨時都處於滅亡關頭,隨時會變成野獸;之所以未曾滅亡,全仰賴於一群教士擔負起了託付……這些教士成為贖罪的犧牲品。他發現了兩項必須的條件。
  其一、必須在及秘密之處才能保存已故教士的聖物;其二、至少得有一位教士倖存,以便於繼續製造聖物。
  九歲時的沙特一直幻想個場景:他努力的為整個世界寫作,也就是製造聖物,日以繼夜,但是人們並不清楚有這樣個偉大的教士存在。當他出第一本書時,人們因誤解而憤怒了,他們用石頭砸了他的門窗;這時甚至連上帝都不喜悅他,雷電降臨,他被打倒在地。
  接著他繼續寫作,但不再出版。
  文稿不斷累積著,過了許多年,在沙特五十歲時因為某個意外,他不打算公開的某部分文稿外流了——這下全世界都發現沙特原來是個天才……接下來是個標準的自淫式的故事,這作家將會隱名埋姓拒不接受應得榮譽,將版稅所得都捐給窮人,然後死於孤獨。

  五、終點:「我已回絕了對我的委任,但我並沒還俗:我仍一如既往地在從事寫作。此外,又有什麼可做的呢?」
  沙特發現自己在面對查票員時,已完全失去了辯解能力,或是說,他連辯解的慾望都消失了。查票員本身也出現了尷尬的神情,他急於離去做點別的事情,只要沙特隨便說出個任何理由他都可以接受……問題是,沙特像失去說話能力般安靜著。
  於是一切就這樣僵持著,時間流逝,直到列車抵達終點站弟戎……沙特說:「我清楚知道,那裡並無任何人在等我。」

  只要是閒下來,我便會翻出《詞語》一看再看,試圖在其中找到足以支持我繼續寫作的力量。最早我寫作是因為好玩,是因為人家能寫我也能寫,是因為陰天裡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接著我自以為比別人寫的好,自以為有天分,自以為生活經驗充足。到最後——
  沙特說:「寫作是我的習慣,也是我的職業。長期以來,我一直把我的筆看做是我的劍,現在我才認識到我的無能。但這算不了什麼,我今天寫書,明天還將寫書,書總是需要得,它也多少有些用處。」
  再怎樣絕望,沙特依舊是浪漫的,或許因為他是法國人的關係?
  那麼,還在寫的朋友們也請浪漫起來吧!不要計較於自己正身處於寫作的那個階段,後段並不比前段高明多少,也沒因而多出些許榮譽。沒有車票並不是可恥的事情,我們誰一出生就擁有整個世界呢?可恥的是提早下車,沒有人有權力在人生的任一過程中提早下車,即使你窘迫到被查票員質問也是一樣。
  「我已回絕了對我的委任,但我並沒還俗:我仍一如既往地在從事寫作。此外,又有什麼可做的呢?」

謬西 2007.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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