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忘記是何時長出鬍子這玩意了。依稀記得,在久遠少年時的某天,我站在浴室化妝鏡前仔細端詳著自己那剛冒出來的那幾根「細毛」時,突然父親那硬梆梆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鬍子千萬別太早刮,小心以後會變得像我一樣,又粗又硬。
  在青春年少之時,有那個男孩子不幻想著自己能擁有如查理士.布郎遜那種迷死人的小鬍子呢?直到現在,我都還羨慕死了村上春樹照片裡那刮得鐵青的雙頰,這傢伙沒將鬍子給留起來實在是浪費了。要說到古時的傳奇人物,我一直都想寫一篇古典俠義小說,主角就是我最崇拜的虯髯客!
  記得當時我沒應父親話,只在心底感覺怎這愛多管閒事,鬍子不就該是要硬硬粗粗的,男子漢本當生得如此。之後我也沒真刮過鬍子,大概是擔心鬍子刮了以後就不肯再長了吧!就像是胸毛,我本有三根胸毛,前兩年突然又長出一根,害我到現在洗澡都很小心。
  我第一次正式刮鬍子是在上成功嶺時,接著此後漫長的卅年歲月中,我可說是日夜為這一嘴亂鬍所擾──我這人鬍子長得簡直要比野草還快,早上才刮,如晚上有應酬就得再刮上一次,煩不甚煩。

  上成功嶺報到完畢後,教育班長便帶著我們這群「該死的大專寶寶」上福利社採買,眾人按規定一式的買了些個人用品,其中就包含有刮鬍刀這玩意兒。那時還沒有所謂的「安全」刮鬍刀,我想現在年輕人也無法理解為何刮鬍刀沒事標榜「安全」這兩個字幹嘛?要知道,在卅年前你只能買到那種夾上雙面黑黝黝鋒利刀片──也就是用來割腕最適宜的刀片的刮鬍刀……
  當晚,在寢室裡教育班長突然注意到我,他大聲斥責我為何沒把鬍子刮乾淨……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原來男人長鬍子是如女人月事般的──一種原罪!
  於是我立即取出了刀片、刀柄、小鏡子等一干相關用品。我這人手巧,初次安裝刀片並沒帶來多大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出在「刮」!那簡直就像是拔毛一樣,一根根鬍鬚擋在那兒如八百壯士死守抗拒著;那根本就不叫刮鬍子,簡直是在割鬍子、鋸鬍子、拔鬍子!這鬍子還刮不到一半,我已經是一臉的血,嚇得那教育班長差點跪地求我別再自殘了。
  從那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鬍子……或許該說臉皮跟別人不大一樣。我鬍子是硬,但我父親鬍子比我還要硬上許多,他平常沒事就拿著刮鬍刀左邊刮刮、右邊刮刮的,看得我是心驚膽跳。而大部分人似乎也都如此,不過是刮鬍子嘛,哪有這許多講究的事情?
  而我刮鬍子可有一套規矩了。每天一早起床,得先洗完臉,接著再在鬍子部位抹上肥皂(現在則是用刮鬍膏,這玩意可真是廿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等上個卅秒後才能開始進行「刮」這件工作,不然保證是傷痕累累、血流成河,再「舒適」、再「安全」的刮鬍刀對我都無效。

  我的鬍子長得很糟,要怎樣說?應該說──我的鬍子長得非常沒有「型」。鬍子雖粗雖硬,但卻不夠密;只要是一天不刮鬍子,那下巴、唇間像是住了隻營養不良的刺蝟。
  我年輕時瘦小(現在則是矮胖,威風不知多了多少),容貌看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個五歲以上,在生意場合上常被人稱之為「小老弟」。人年輕時總想要裝得老成一點,等老了又想年輕些,我從未見過安於活在自己年紀的人。大約是在卅歲那年吧!在忍無可忍之下我決心要留把鬍子,留查理士.布郎遜那種,然後我也真的留了。
  每天一早我小心地刮乾淨下巴,然後取出小剪刀細細修著我上唇那點可憐的「硬毛」,想試著把它們弄出點模樣。人貴自知,這要是人都有自知之明,這自知就不「貴」了。總之,當時我自己倒頗欣賞自己留上鬍子的模樣,感覺就因為留上了鬍子,連走路都帶著幾許神氣。
  在留了一個月左右吧!有回父親在飯後突然開口說:你不適合留鬍子……
  然後我們父子倆就鬍子這玩意談了至少有一個小時,屬於男人與男人間的硬漢式對話,從那個牌子的刮鬍刀較鋒利、較好,到哪家理髮廳刮臉技術高超。在對談中,我們父子有個絕佳的共識,那就是真正的男人是絕對不用電動刮鬍刀的;真要是個漢子的話,那就應該要自己磨刀來刮,如關雲長刮骨療傷一樣!
  記憶中,這是我跟父親第一次如此親密,親密得像是朋友一樣。
  父親得巴金森病後,因為手抖沒辦法自己刮鬍子,而他是個極其重視儀容的人。每天到理髮店刮鬍子太不划算,母親又不懂男人刮鬍子這件事情,於是就要我幫父親刮。我始終沒幫父親刮過一次鬍子,總感覺那是極危險的事情,後來還是買了電動刮鬍刀才解決問題。
  關於男子漢這種事情,大概只能在健康時談談罷了!海明威整天想抓著獵槍去叢林裡打老虎,等老了打不過老虎……甚至連小貓都打不過時,就只好打自己的頭過過乾癮。

  去年除夕,我站在一旁看高過我半個頭的兒子貼春聯……夕陽下我突然注意到他唇邊怎這樣乾淨?我告訴兒子:鬍子千萬別太早刮,小心以後會變得像我一樣,又粗又硬。兒子笑著告訴我,他已經廿二歲了,鬍子是硬是軟早已無法改變……
  然後兒子邊貼春聯邊滔滔不絕的談他女友,談他的理想抱負。
  今年除夕我重感冒,年夜飯後我靜臥在沙發上聽兒子說那些關於他打工的趣事。我沒太插嘴,一則是生病沒力氣說話,另一則是我愛看他意氣飛揚的樣子──雖然怎看都有點蠢……有時我感覺自己此生算是頗幸運的,不需要等到兒子卅歲時,才能藉著男人的鬍子這種玩意才有話可說。

謬西 200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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