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於一九八○年的《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是全球最知名的記號語言學權威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所寫的第一本小說。此書出版後立即風行於歐美地區,不止獲得兩個義大利以及一個法國文學獎外,同時奪得通俗市場的暢銷排行榜,狠狠地銷售了一千六百萬冊……我們知道,通常文學獎與暢銷是兩碼子事,暢銷書多半是些毫無文學價值的垃圾;而較具文學價值的書,則在得文學獎後直接送進垃圾場裡。
  是的,安伯托˙艾可以廿世紀文學救世主的身份降臨世上,也就是那傳說中能將藝術與通俗同時兼顧的傢伙。全球銷售量高達四千萬冊的《達文西密碼》(The Da Vinci Code),怎看都是《玫瑰的名字》與安伯托˙艾可另本小說《傅科擺》(Foucault pendulum)的童話版。我一直相信這世上願意動腦筋與不想花腦筋(甚或根本沒腦筋)者之比例是合理的二比五(當然,這抽樣是取自於——還沒腦死,偶爾仍願意讀點閒書的人),這數字巧合地在兩書銷售數量上得到了印證。
  如一般暢銷書,此書曾在1986翻拍為同名電影,只是台灣將「The Name of the rose」翻譯成牛頭不對馬嘴之「薔薇的記號」,欲找此片的朋友得多加留心。主演的史恩康納萊(Sean Connery)因演此片而鹹魚翻身,從○○七的刻板風流情報員陰影中掙脫獲得了演藝第二春——雖說,此片評價並不算好,為了戲劇性而抽掉了大部分作者真想表達的「符號」概念,但畢竟是大成本製作的片子,比起一般無腦好萊塢商業片仍是值得一看。

  《玫瑰的名字》背景設定在十四世紀的一座修道院裡。主角威廉,是位曾具有某種崇高地位的教會聖職人員(擔任過宗教審判官),但因為對信仰出現懷疑,而自願成為一位普通修士。當時教廷與各世俗政權(國家)間出現了一些矛盾,而威廉(顯然是站在國家這派的)奉皇帝命令,帶著他的學徒來到修道院與教皇派進行個宗教會議(談判)。在短短幾天裡,修道院裡竟發生了一連串的謀殺案(與會議無關),一個個修道士死於非命。
  隨著威廉的調查我們發現,這些死去的僧侶幾乎沒個好人,起碼這些人在基督教信仰上都出了極大問題,類似於披著基督外衣的魔鬼。即使不談基督教的教義,單以凡俗道德標準來說,這些死去的僧侶也沒任何可被稱為「好人」的理由……只是,在威廉的觀念裡,誰有權能幫上帝下定決心施行審判?又有誰被賦予權力去謀奪另外一個、或一群人的生命呢?正如同約翰福音八章十至十一節所寫:
  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裏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
  她說:「主啊,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在威廉經歷千辛萬苦發現兇手後,也就是故事即將結束之時,他對他的見習僧埃森感慨說了這整本書的結語:
  「假基督可以從虔敬的本身,由對上帝的愛或真理過度的愛而產生,正如異教徒往往出自聖徒和先知。對預言者要心懷畏懼,埃森,還有那位準備為真理而死的人,因為他們照例會使別人和他們一起死,通常在他們之前而死,有時還代替他們死。」
  在書中我們看到,正義與邪惡不斷交錯調換位置,你很難分辨誰才是「對」的那邊,故事中每個人都深信自己是「對」的——那些抵抗教廷腐敗的烈士,其本身就是更為腐敗的一方;窮人為了活下去而出賣靈魂,那審判失去靈魂人的,卻為了榮譽而出賣靈魂;僧侶為了虛妄的知識而背棄信仰誓言,而堅守信仰的卻為了維護真理殺人,違背他信仰中最基本不可違背的教條,十誡中的第六誡:「不可殺人!」
  故事裡所有人物的唯一共同性,就是,他們都具有無比之「熱情」——對自以為是的真理。為了真理,他們願意獻出一切代價,無論是別人或自己的鮮血……但通常別人鮮血是流在他們之前,有時還代替他們流血。
  書中有個與謀殺案毫無關係的人物——傳奇的宗教改革多諾西……安伯托˙艾可在談論到這傳奇人物時,大大地賣弄了他拿手的荒謬哲學,也闡述了,這世間所有的真相(真理)都藏在霧裡,從任何角度去看,都會產生出各種不同的正確或是錯誤。
  多諾西與他美麗的伴侶瑪格麗特,是在一三○七年復活節前一天被捕。教皇克里蒙五世立刻下令將之處死,於是在同年六月一日他們被帶進拜拉城刑場。根據一位當時在場可靠的正信教徒紀錄:
  「瑪格麗特最先被烙,接著是多諾西;他臉上肌肉一絲也不曾移動,當鉗子烙到他手腳上時,他也沒發出半聲呻吟……雖然他們把他鼻子割下時,他曾聳了一下肩膀,而當他們扯下他陽物時,他長嘆了一聲,像是不由自主的呻吟……」
  我們看另一處,一位多諾西追隨者的陳述:
  「我看見瑪格麗特被肢解,她痛苦尖叫,肚破腸流……他們又用火燙的鉗子扯下多諾西的鼻子和睪丸……他也痛苦地叫喊了,像一個女人,像一頭牛……」
  敵對的雙方,卻有著相異、卻有利於敵方的看見以及敘述,所謂的「真相」在這裡徹底被顛覆了。你知道真相有多脆弱嗎?所有真相背後都藏著無數的真與假,其奧秘不比宇宙是如何被創造的簡單。
  至於多諾西與瑪格麗特到底是如英雄般死去,還是如懦夫般求饒祈死?沒人知道,我想對身處於廿一世紀的我們,也沒興趣知道。我們唯一知道且可以確信的是,擁有無比改革熱情的多諾西是在流了無數無辜者的血,流了無數相信他的人的血後,才步上了刑場。

  熱情,一種多麼可怕的情緒啊!
  在歷史上我們可以看見,幾乎所有惹出大禍的傢伙們都不是生而冷血的。從尼祿到希特勒,從商紂到毛澤東……這些人在殺人的同時都帶著某種詩意,他們血液中流的不是冰塊,而是烈火。他們是鬥士,多半出生在險惡的環境裡,周圍滿佈著卑劣想奪他命的敵人——即使不是這樣,他們也會將一切幻想成這樣。這些闖禍精們天性浪漫,浪漫到過頭,將凡是與他想法有異的都歸諸於匪類,幻想著自己正在進行某種不得不的正義。
  所有歷史上的恐怖份子都過份熱情,我還沒見過那個屠夫對「天賦使命」冷感的。
  若你無法相信世間竟有人能長期處於非黑即白的熱情之中,且沒被自己的熱情給活活燒死,甚至可以以愛之名,領著一群「人」去屠殺億萬另一群「人」,那去政治論壇看看文章便能豁然開朗。這些文章多半沒什麼複雜之處,較適合國小三到六年級閱讀,若年級高點多讀點書,便會難以忍受那些反來覆去被簡化的無邊口號了。
  在所有政治論壇上,你很容易就能輕易分辨出各種特有光譜;因為這些過份熱情且懂得寫字的人,總有辦法將世界描述成他所形容的那樣。他們相信一件事情,就如同毛澤東與希特勒與其他屠夫們所相信的一樣,那就是將一切都貼上個簡單標籤,然後高呼口號——沒錯,在心理學上這叫洗腦,口號就像是補鼠籠,喊久、放久自然會有笨蛋掉進去。
  有人呼喊凡與他意見不同者為「黨國餘孽」,昭告天下,這些人之所以與他思想相異,要不是他身為黨工迫不得已,要不就是他自幼被黨國教育給污染了;另邊則呼喊對方為「天生愚昧」,昭告天下,這些人之所以與他思想相異,要不是因為他拿了走路工總得幫腔,要不就是自幼被仇恨主義給污染了。
  這些如吸了鴉片般,鎮日混跡在「屠夫捷徑訓練班」——政治論壇的朋友們,基本上是比一般人都純潔與誠實……以及熱情。他們極端的憂國憂民,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不經任何包裝赤裸裸地表達出對非我族類的……悲壯。
  你發現的沒錯,沒有包容,只有悲壯,他們有的只是除惡務盡的悲痛。

  什麼是正義?有哪種正義需要以流血來完成?
  在台灣最近環境裡,我們便看到許多人忙著為正義而戰——事實上,這種事情並非發生在最近,也非只發生在台灣,只是台灣發生頻率較其他地方頻繁罷了——大街小巷擠滿了血液沸騰的熱情者,他們用盡所有力量,以靈魂高喊著自以為是的真理口號。
  這些人確實相信,如果沒法砍掉敵人頭顱,那麼斷了自己的頭也無所謂的。
  這是多麼可怕的一股動能,幾十萬人,甚至幾百萬人為了同一信仰流淚。這個小島爆炸了,上帝的真理似乎在一夜間得到彰顯……不幸的是,回首人類整個文明史,正義根本未曾真正出現過。這些人意圖趕走魔鬼的結果,只會是迎來另個魔鬼——那麼上帝在哪?上帝就卑微地被釘在那沒人注意的一角,出聲吶喊的全都是些兇手或是幫兇。
  所幸,就在這股熱火快燒死所有人時,出現了另股偉大制衡力量,讓我們得以在這場烈火中得以存活。雖然這股偉大制衡力量的背後是怯懦、卑鄙、下流、罪惡……甚至還帶有某種無恥私慾;但不幸的,我們確實是靠這股力量才能存活至今。

  或許你要感覺悲傷,悲傷真理何在。只是安伯托˙艾可告訴我們:
  「說不定,那些深愛人類的人所負的任務,是使人們嘲笑真理,『使真理變得可笑』;唯一的真理,在於學習讓我們自己從對真理的瘋狂熱情中解脫。」
  沒錯,如果我們不能將位於兩端的熱情份子都當作小丑,那麼這地——台灣死亡的日子將隨時來到。我們得時時告誡自己,甚至告誡自己別為這兩個極端的存在過份憂慮,而發表什麼文章之類的,因為這又會是另種自以為是的熱情。
  我們難道不能在質疑對方時,也順便質疑自己?同時提醒自己,我們不是上帝,也不獲允許代替上帝制訂公義天平,甚至施行審判。
  安伯托˙艾可所指「使真理變得可笑」的「真理」,是人們用幻想出來的理性所訂定的,而非真正真理。嚴苛來說,就連聖經、可蘭經、佛經或其他宗教聖典所寫的均非真理,因為這些文字在被講解、被閱讀時,都套上了自以為是的「人的解釋」。
  我們必須從這些真理中掙脫。統一不是真理,台獨也不是,不統不獨維持現狀當然也非真理。我們可以較為認同或相信某種政治理論,但最好不要一槍打死其他信仰者,因為你應該只是「較」為相信,絕對不是無條件盲目信仰你的政治理念。
  一位正常的公民,當他提到政治立場不同的其他公民時,絕對不會使用到一些特有帶有貶意的詞句。當一個人開使用帶有貶意詞語稱呼立場不同者時,他已經開始相信自己是神,是永不犯錯的那位,是道路、真理、生命,是起初的、是末後的。當人自以為是神時,你無法預測出他會做出什麼……

  願在這土地共同生活的我們都懷著顆懷疑的心,願我們對所有真理,都能帶著顆嘲弄的心,遠遠瞧著等待時間驗證。

謬西 2006.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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