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萍小姐的主意》那篇文章時,我已提過我不很喜歡約瑟芬.鐵伊的《時間的女兒》了。這裡先列出鐵伊一生所寫八本推理小說的年表:
  《排隊的人》(The Man in the Queue)1929
  《一先令蠟燭》(A Shilling for Candles )1936
  《萍小姐的主意》(Miss Pym Disposes)1947
  《法蘭柴思事件》(The Franchise Affair)1949
  《博來.法拉先生》(Brat Farrar)1949
  《一張俊美的臉》(To Love and Be Wise)1950
  《時間的女兒》(The Daughter of Time)1951
  《歌唱的砂》(The Singing Sands)1952
  鐵伊常被出版社或書評拿出來做廣告的是:她寫的八本推理小說水準齊一,無一失誤,與阿嘉莎.克莉絲蒂等推理小說製造機(滿可怕的貶詞……而事實上也沒貶錯)比起來,在質的方面可說勝過甚多,本本皆是經典。但實際真閱讀完——我是說,真的每本都細細讀完,不是弄個出版社介紹文或在哪COPY一段文字就放在部落格裡混充當書評的(怪的是,這類部落格竟非常之多,尤以影評為甚),多少會感覺這種讚美有些言過其實
  就像前篇所說,鐵伊自己所犯毛病,並不比她在《萍小姐的主意》一書裡譏笑的要少,甚至更嚴重。
  創作年表有時能看得出書的好壞。於是你會發現《排隊的人》,可能是最沒鐵伊風格的一本書,不過就是本跟別人無甚差異的普通推理小說罷了,且還極端枯燥乏味,連鐵伊最恨的克莉絲蒂尾燈都追不上。
  接下來在間隔了七年才出版的《一先令蠟燭》,才建立出後來的鐵伊的風格。但老實說,本書很難說有什麼特殊地方,雖沒《排隊的人》那般枯燥乏味到死,卻也算不上是本好書,同樣是本不比克莉絲蒂高明到哪的推理小說。
  這裡解釋一下,鐵伊不是一本書寫了七年,她一本書最多只花一年時間,甚至可能只花一個月,《排隊的人》據說就只寫了兩星期而已。鐵伊大部分時間創作的是劇本,寫推理小說只是她所謂的「針線活」苦工,不是真正興趣。
  《一先令蠟燭》之後十一年,鐵伊寫出了她最偉大的《萍小姐的主意》,兩年後出版同樣偉大的《法蘭柴思事件》(應該是排名第二)。
  認真說來《法蘭柴思事件》不太能算是標準的推理小說,比《萍小姐的主意》還要離經叛道,倒像是篇社會批判小說。而鐵伊專屬的偵探格蘭特探長,在本書中竟成了個可有可無的背景人物,主角則另有他人。《法蘭柴思事件》是本與我們看過的絕大部分推理小說不同的書——本書從開始就沒打算設下謎語,直接擺明了夏普母女是被陷害的,接下來讀者也不需要太花腦筋幫忙推理猜測,就等著看鐵伊怎樣幫她們平反冤屈——而平反過程不是一步步慢慢走向成功,是突然的、爆發性的、絕對戲劇化的斷然平反。
  怎樣看,這樣寫都不算是高明,甚至有些珍.奧斯汀古典羅曼史式的陳腔濫調;但其實本書的主題根本不在「雪冤平反」,就像奧斯汀大部分的書的主題不在羅曼史,推理或是羅曼史只是作者用來抒志的工具——本書的主題在「輿論殺人」,以現在來說,就是「臉書殺人」或「推特殺人」了。
  在《法蘭柴思事件》同年稍晚出版的《博來.法拉先生》,以及翌年的《一張俊美的臉》,都差的一塌糊塗。風格上雖然更流暢,但寫得沒有更好,反而走回頭路越來越像克莉絲蒂了……更不幸的是,這兩本書在初始設定上可怕到個極點,牽強到完全不可信,對讀者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博來.法拉先生》是說一個人假冒成為別人的孿生兄弟(長得很像),最後則發現他雖不是那人的孿生兄弟,卻是堂兄弟……硬坳程度完全不輸給偉大的每件事都能扯上外星人的倪匡,或許倪匡就是看了本書才有那些點子的。
  而《一張俊美的臉》就更胡說八道了。一個俊美到人間沒有,讓所有人都無法挪開雙眼的美男子,卻是個女人假扮的。我想鐵伊大概是歌劇看太多,太迷《威尼斯商人》了,又或者她是個花木蘭迷。一個愛斯基摩美女或許能在英國成功假扮成個男人,因為愛斯基摩人崇尚肥胖;但在她成功不讓英國人懷疑她性別的同時,又要怎能符合英國人的審美觀,吸住所有男人女人的眼光?
  而且本書為了懸疑性,完全沒提到這女伴男裝的俊男有點女人味道甚至還說她的聲音低沈——這低沈當然是跟男人比較。
  接下來的《時間的女兒》之前提過,就是本表面看來奇特,骨子裡完全符合克莉絲蒂一相情願單行道式的推理的小說。
  而鐵伊最後一本《歌唱的砂》就比前幾本都好……這好,老實說要扣掉「推理」部分,本書的好完全是在人物描寫——而且別相信那些出版社廣告說的,說本書有張愛玲味(又不是張愛玲翻譯的)……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也不知道是誰想像力這樣豐富將兩人扯在一起。

  鐵伊這八本書讓我們深思,推理小說就真的只能當作休閒閱讀……不客氣地說,是用來讓疲倦的頭腦休息片刻什麼都不用想(與一般認為需要大動腦筋正好相反),是用來打發無聊時間,也就是愛情羅曼史的分身(一個是永遠會發生的愛情,一個是永遠有人被謀殺),即使閱後即忘也沒絲毫損失的嗎?
  這樣來說,我們更該推薦大家多讀愛情羅曼史了。至少愛情羅曼史比較貼近人生——我們都談過戀愛,還經常談,但誰沒事會經常遇到謀殺案?
  近百年來,推理小說似乎越來越走入到個固定模式裡……這讓我想到被台灣當成是神,把既有推理小說的固定模式發揚到花俏頂點的島田莊司——照這樣走下去,推理小說還有路嗎?
  但從另點來說,任何小說,從最低俗的黃色小說,到拿諾貝爾獎的,到宇宙無敵經典的世界名著,全都包含有推理成分(或者也可以稱為懸念成分)——所有小說的基本構成要素一定會有:發生一件重要事情,然後讀者開始迷惑,接著真相慢慢釐清,結尾時迷惑被解開或是陷入更深的迷惑裡(推理小說固定是要清楚解開迷惑的,其他則不一定)。這其中就包含了極大的推理。例如娜塔莎會被阿納托里拐跑嗎?她真的愛安德列嗎?
  於是我們看到推理小說可以無限大,大到如《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也可以無限小,如把自己關在一粒沙子裡自我感覺良好的島田莊司。
  鐵伊並不是第一個試圖把推理小說玩出更大格局的作家(事實上,鐵伊反越玩格局越小,退回到古典推理小說的小格局裡)。或許有人會說最早開始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鐵伊會不會是最後一個想要把推理小說給玩大的作家?事實上,偉大的冷硬派雷蒙.錢德勒也發現了這點,他在《謀殺巧藝》就述及:
  「謀殺小說那種不管其他閒事,只管解決自己的難題、解答自己的疑問的風格也是令人沮喪的。剩下來就沒有什麼可討論的了……」
  「……即使是最老式的偵探小說,也很難寫得好。這門藝術中的好作品比好的嚴肅小說更是少見。二流作品比大多數傳讀率高的小說壽命要長,很多根本不應該問世的作品就是不肯去世。它們和公園裡的雕像同樣經久耐磨,而且同樣乏味。」
  「奇怪的是,這種中等水平、十分平庸而又枯燥無味的小說,完全是不現實的和機械的作品,同那些被稱為這門藝術之傑作的作品,並沒有太多的不同。只是它們的情節更拖沓一些,對話更平淡一些,人物的刻畫更呆板一些,玩弄讀者的手法更加明顯一些而已,但貨色卻是一樣的……」

  在一遍又一遍玩弄不現實的和機械的作品後,接下來,推理小說還剩下多少的未來?我很樂觀,你瞧,愛情羅曼史的市場不依舊蓬勃?

謬西 201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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