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你「生不逢時」嗎?
  在你上課上到一半時、在辦公室等Facebook菜園收成時、在等車或捷運或其他交通工具上發呆時、在家裡或賓館拿著遙控器一台台漫無目的轉著時、在做愛喘氣暫停的中場時分時、在夢裡以及被惡夢驚醒時……你會不會沒來由地突然興起股很深很深地感慨:要是我能早生或是晚生個若干年(也有人感慨他老子、老娘該早生或晚生個若干年的),所有一切就會全不一樣了。
  別害羞,我想這世上絕大部分十歲以上能背完九九乘法表的,都認為自己多少有些生不逢時——你只需要扣掉那佔全民總人口數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功成名就偉人,再扣掉全民人口總數百分之零點零一只應天上有的陶淵明們,以及約百分之十未滿十歲還不會算乘法的幼兒們,剩下大約百分之七十九點九八的人多多少少會覺得自己生不逢時,會感嘆自己這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浪費掉了。
  不是因為你笨,也不是因為你懶到停止戰鬥,完全就因為你生錯了時代。
  事實上,會認為自己生不逢時是件滿值得驕傲的事——因為他自認自己是聰明的、是有能力的、是勇敢一直想上戰場戰鬥的。生不逢時的另外幾個相似詞就是:「數奇」、「時運不齊」以及「命途多舛」等等。
  「數奇」這詞出於漢武帝這老混蛋對飛將軍李廣的評語,白話來說,就是「這人雖然驍勇善戰,可惜天生霉運,所以千萬不可以讓他帶兵打仗。」事實上,漢文帝也曾說李廣:「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而另兩句「時運不齊」與「命途多舛」則是出於唐初大詩人王勃出名的《滕王閣序》,也同樣是在慨嘆那個走到哪就倒楣到哪的李廣:「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瞧瞧,你若說你生不逢時,不就表示你跟李廣是稱兄道弟的?

  所以自認「生不逢時」乃是種積極的、正面的態度,表示你慾求不滿,表示雖然你生生一片祥和,可只是因為沒有機會,不然你一千萬個願意為你的人生戰鬥再戰鬥……這基本上是符合了「你給我X分鐘,我給你全世界」或「心靈X湯」或近來超超流行的「我是熱血無敵男子漢」這類以文學之名行勵志之實的小說的標準。
  人活著就是為了要做大事,為了要摘取那更大更甜的果子;只要你努力,只要你有滿腔熱血,只要你不停戰鬥又戰鬥,只要你願意相信……願意相信只要「我肯」,世界就會拜倒在我腳前。
  世上就沒有你做不到的!
  而熱血是其中最重要的,就像是能讓核子能發電廠發電的鈾。只要能擁有滿腔熱血,就能不停戰鬥,就一定能夠做到扭轉整個世界。像那生出老混蛋漢武帝的老老混蛋漢高祖劉邦,若當時他沒勇敢地大聲喊出:「有為者亦若是!」那血性句子,到死不過也就是個只能在菜市場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罷了。

  不過,以上說的純屬理論,實際上……
  不知道你看過《搶救雷恩大兵》(Saving Private Ryan)這部電影沒,這電影片頭演的是諾曼地登陸戰裡最慘烈的奧瑪哈搶灘——英勇的戰士們喝下最後口酒,雖然心底害怕,卻將一切全交給了上帝,腦海裡有的只是戰鬥戰鬥再戰鬥,只有戰鬥才能徹底改造世界,徹底改造自己命運。然後艙門打開,才剛剛熱血沸騰起來,連敵人臉都沒見到就血濺五步死於非命了。
  於是我們得在「只有熱血才能推動戰鬥意志,且失去戰鬥的人生是死的人生」上悄悄加個小小附註:命運。
  如果這些連子彈都來不及上膛、戰鬥都沒開始就掛掉的血性漢子們能早生個三十年——不好,那時正巧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如果能早生個一百年,正好是美國白人姦淫擄掠萬惡的、不自愛的、不知道早點乖乖滾蛋活該倒楣的印地安人的西部拓荒時代,那就「萬戶侯豈足道哉」了。
  而這就是生不逢時,你失敗只因為生錯了時代。

  可真是這樣麼?
  此生我最怕的就是那種熱血沸騰的人了。在巴黎協和廣場斷頭台砍掉七萬顆人頭的革命黨員們,難道不熱血沸騰?那些跟著希特勒齊步走的人民,難道不熱血沸騰?文化大革命時揮舞著小紅冊子的紅衛兵們,難到不熱血沸騰?歷史上的暴民們有哪個是不熱血沸騰的?
  他們認為自己生對了時代,不斷地為理想抱負前進、戰鬥、奪取。要知道 戰鬥不只是會讓自己面臨早死危險,也同時會導致別人的早死。我情願一生大錯不犯小過不斷,情願當個沒屁用的小小螺絲釘,情願安安穩穩不求進取地插著氧氣管活到九十九歲,也不想發光發亮當個死掉的民族救星。
  我年輕時也很容易熱血沸騰。在馬祖西莒島擔任排長時,我曾激勵手下士兵們:軍人本色就是求戰!在那時代,如果你第一次到外島,第一次跟敵人這樣接近(雖然看不到對岸,但卻可看到滿海面的漁船,黃魚季時簡直就是讓人喘不過氣的一片燈火),很容易就會有那種想要一戰的衝動。
  但那只是衝動。關於「熱血」,關於「戰鬥」,只是種短暫的、來不及消化的一時衝動罷了。很快的,你就會搞清楚人生現實,搞清楚人生其實大半是處在可悲的「軟化」狀態,只偶爾「勃起」那幾分鐘;可只需這幾分鐘就足夠你完成那「宇宙繼起生命」的重大任務了。

  你若問我是否自覺生不逢時?當然,我當然是生不逢時的,不然,又怎掩飾我這輩子還滿自得其樂的一事無成呢?

謬西 201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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